多年以后,只要看到弓箭手,熊荆总会回想起他被人抱出路门行射礼那个遥远的中午。那时的他刚出生不久,模糊的视力勉强能看清当时弓箭手射了六箭:一箭射天,表示将来敬事天神;一箭射地,表示将来敬事地祗;四箭分射东西南北,表示将来威服四方。
当然,这六箭的意义是他后来才知道的,就如同的他的身份——战国时期南方楚国的嫡王子。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身份。嫡王子并非一人,他还有一个异母兄弟熊悍。王位之争他不担心,他担心是自己居然和秦始皇同一个时代,今年,是秦王政九年。
“父王今日平安吗?”魏巍楚宫,层台累榭。路门正寝外,熊荆对蔡豹行了一个揖礼。这是问安,按礼,他每天都需向父亲问安三次。
蔡豹是楚王的御者,每次见到熊荆,他都会想起那句流传已久的繇辞:‘男也,立之为王大楚必昌。’
“回王子足下:大王今日平安。”蔡豹不亢不卑的相答。
“我有事请见父王,父王现在忙吗?”本来问安得到蔡豹的答复就可以转身回宫的,可熊荆今天有事要见楚王。
“请王子足下少候。”蔡豹目光落到熊荆捧着的东西上,他记得上次荆王子就进献过一辆有四个轮子的马车模型,这次怕又有什么东西要进献大王了。
“何事?”蔡豹升堂入室站到了东室门口,楚王刚换了件深衣。
“敬告大王:荆王子求见。”蔡豹揖礼,他感觉自己来错了,大王似乎不悦。
“他有何事?”楚王熊元年逾五旬,多须,微胖,目光深沉。燕朝刚刚散去,他显得很疲惫。
“荆王子……”蔡豹语顿,“荆王子似新造了……”
“又新造了何物?”熊元他本欲挥手赶人,口中却变成:“……准他进来。”
大王明显是不想见荆王子,话到最后却是‘准他进来’。蔡豹惊讶的看了楚王一眼,起身退出东室,出去召熊荆觐见。
“孩儿拜见父王。”不明所以的熊荆恭恭敬敬,一进来就规矩的行礼。
“嗯。起来吧。”熊元虚应了一声,儿子一身缁(黑)衣,头垂着,脸庞却有些男人的稳重。正因如此,举止看不到一丝童真,每每相对,他都有一种错觉:这不是天真可亲的孩子,这是深具城府的大人。
“父王,孩儿今日献一强弩于父王。此弩借牛筋扭曲之力,箭可射至三百步外,对阵则可射杀敌将。工匠熟悉后可造大一些,射数十斤石弹可破坚城……”
熊元正在想眼前这个儿子为何如此老成,并没有在意他说的东西,直到听见‘此弩…可破坚城’。想到今天的朝议,这种信口开河的话让他有了些愠怒:“你怎知强弩可破坚城?这些诳言,是谁教的?”
“我……”弩炮原理其实很简单,所以熊荆能很快造出了模型。他也想造实物,但这是兵器,王宫里造弩一不小心就是丽兵之罪,现在楚王相问,他根本无言以对。
“孩儿愿起誓。请父王准孩儿造一实物。若背其言,所不能破坚城者,有如日。”熊荆郑重起誓,楚王身后的左史赶紧疾书——左史记言,熊荆是嫡王子,郑重起誓,所言当记。
“哼!竖子不习诗书,尽知些奇技淫巧,前日我还听说你放舟落水,社稷若交由你,必亡无疑!”熊元怒斥,还一边在几案旁摸索掀翻,找到熊荆上次进献的四轮马车模型后直接扔到他怀里,再指着儿子喝道:“还不出去!”
父亲的怒火让熊荆莫名,他不但没被吓着着,反想与之争辩。等熊元把话说玩,他再次拜道:“敢问父王,孩儿可否自辩?”
“……”一顿斥责,儿子无半点仓惶之色,反而想要自辩。熊元心中愈恶,更觉他腹心深沉,说不定今日献弩就是箴尹子莫、左徒昭黍等人指使的,可史官在侧,他一口气不得不压了下去,冷道:“就准你自辩。”
“孩儿两岁起开始读诗,最近又学《铎氏微》,并非不习诗书。”熊荆先辩了第一句,然后再道:“前日放舟落水确实太过莽撞,以后必定慎重,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孩儿也不知为何会掉入池里。”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千年后的北宋方出此句,其能流传后世,全在这短短十二字道尽人生坎坷、命运无常。楚王身后记言的左史烛远听闻此言,惊叹中毛笔一荡。
这时候熊荆继续道:“奇技淫巧者,是愉悦妇人之物。孩儿造的,是军国重器,两者毫不相同。比如四轮马车,载粮倍于两轮,一车可装三千斤,大军粮草输运,便捷无比。强弩也非悦妇人之物,轻者杀敌、重者破城,父王若不信,准孩儿造一实物就知道了。”
“你说完了?”熊荆的言辞只打动了史官,却没有打动楚王分毫,史官面前他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这个儿子,言辞是越来越正式。
“孩儿……”熊荆额头微微出汗。
“军中输粮之重车可装五十石,这已三千斤,四轮马车有何益?强弩可射三百步,然韩国之弩溪子、距来,皆射六百步之外,强弩又有何益?”楚王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诘问,熊荆额头汗珠更密。“仗器而争宠,玩物而丧志,寡人对你失望至极,退下吧。”
浑浑噩噩间,熊荆不知怎么回到了寝宫,午饭无半点食欲。他倒不关心楚王的‘失望至极’,他是在纠结四轮马车装不过两轮马车、弩炮比不过韩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