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马匹,这群牲畜都很懂得这战争的残酷,那么人呢?更厌倦于此吧,何况经历过许多生离死别的张骞呢?他不忍把目光多停留一秒在那张不忍卒睹的脸上,他怕了,他不敢再面对,张骞催动着坐骑朝前走去,就看见了李广将军的儿子、司马李敢的身影。
从他身后披着征尘的战袍,从那一张汗污而沉垢的脸,从溅在战马辔头上的斑斑血迹上可以想象,得持续多长时间的战争才会让一个人这样,而刚刚结束的这场厮杀又会是何等惨烈。
张骞的心头,很过意不去,骤然地蒙上了一种负罪感:下官……来迟了。
“老将军呢?”
张骞翻身下马,上前一步拉住李敢的手,极尽悲怆之色,颤颤巍巍的说道:“张骞来迟了。”
李敢的眼眶红红的,压抑着复杂的心绪,哽咽的说道:“您快去看看吧,祖父他到长城脚下送灌强去了。”
“什么?灌强怎么了?”
“唉!”
李敢摇摇头,长叹一声。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又或者是如果不是灌强挡住了匈奴的流矢,现在躺在坟茔里的,可就不是他了。”
张骞明白了,一切都不能挽回了,他惟有在心里自责自己的失职。
张骞现在想起这次率军出征一路上的遭际,仍然是一帘苦涩的梦,在处理战场上千变万化的局势上,他还是力有不逮。
且不说在追赶李广队伍的途中,就遇到许多麻烦,不断遭到匈奴小股军队的骚扰,这一来二去的,也就大大地延长了进军的行程,最惨的还不是在这儿,更要命的是那一场接连下了五天的大雨,大雨磅礴,将他的骑兵阻隔在长城以北的山中。
好不容易离开了,等到他的骑兵赶到时,就听说了李广军被左屠耆王的军队围攻,死伤甚重。
“此役之失,咎在下官。”
张骞面对苍天,捶打着自己的胸膛,觉得有些愧对李广。
“将军还是去见见父亲吧。”
对于张骞的失误,至少现在,李敢作为一个小辈,无言评说,怨么?恨么?可该恨谁呢?
他深知张骞与父亲之间的情谊,可说要完全放下,也是不可能的,这毕竟是三千子弟的生命啊!他们难道就该死吗?凭什么将军犯的错,要他们承担?
两人直接拨转马头往回走了大约五里,远远地望见在山坡背风的地方耸起一片坟茔,坟茔旁边,李广的背影被清晨的阳光定格在苍茫的蓝天下。
那深黑色的盔甲,带银色的发须随风漂摆,褐色的战袍,包裹着一个苍凉的、高大的、哀伤的身躯。
此情此状,也许是太悲痛的缘故,他的背看上去有些佝偻,像要匍匐在黄土之上一样。
他们慢慢地走向边缘的坟茔——那是灌强长眠的地方,他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一言不发,从骑郎到从事中郎,灌强从始至终一直跟着李广,他的墓冢比普通士兵的高大了许多。
“贤侄!老夫送你来了。”
李广哽咽的声音中夹带了浓浓的悲怆,要是让灌夫知道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又会是怎样的悲伤。
李广他带着灌夫的嘱托,最后竟然没有尽到责任,一种羞愧感,充斥在心中。
“让你躺在远离家乡的塞外,老夫……于心不忍啊!”
这声音让张骞的心都碎了,他满面泪水,已经顾不得身份,俯身就跪倒在了李广的面前:“老将军,下官来迟了,下官……有罪啊!”
李广随即跪在张骞的身旁,大声痛吼道:“啊……灌强,咱们等到啦,张将军来送贤侄,你可以瞑目了。”
李广的诉说,伴着五月的风在天地间飘荡:“老夫也知道!你的家就在那长安,心也在长安,老夫本想带你回去,可是老夫不能,不能啊,自古将军殒身疆场,葬骨青山,这是本分。
老夫若是带你一人回去,愧对全体将士,这些长眠在塞外的将士该如何想?它们也是一个个渴望叶落归根的人啊!”
“只要有你在这里撑着,兄弟们不会感到孤单,你知道么?”
“只要有你在这里站着,匈奴人的噩梦就不绝,你就是一段长城啊!”
“你就安心地睡在这里吧,你的庄园老夫会派人照管好的,你父亲老夫也会经常去看望,先祖的坟茔老夫会经常去祭扫的。”
一番话后,李广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而放声大哭道:“贤侄啊!是老夫害了你啊!如果老夫不带你到右北平,你本可过安分日子的。
若老夫坚决不同意你这次随军出战,也不会让你命殒黄沙,贤侄呀,老夫……哎咳咳……”
“人已去矣,父亲还要节哀。”
李敢面色灰白,在一旁劝慰。
哭声直直地在长城上荡起阵阵回音——山在哭泣,草原在哭泣……
而每一声哭泣,每一声痛苦,都是一把利刃,戳在张骞的心窝。
是的,如果不是自己行军失期,东线之役绝不会打得如此惨烈!
李广怨恨地看着张骞,见他痛哭流涕,斥责道:“事已至此,将军哭有何用,哭有何益!将军知道么?那是三千个少壮的命啊!就这样……”
“老将军放心,下官一定向陛下陈奏自己渎职之罪,以下官之死抚慰关中子弟亡灵。”
“糊涂!”
李广站了起来,拂了拂膝盖上的尘土道,满脸不爽道:“已经死了三千子弟,难道将军还要做三千零一个么?”
“老将军……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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