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卿在掌声中拱手下台,大概今天在台上说得过瘾,红光满面在走道中还不停向四周拱手致谢,豪迈气度,钱鼎章觉得就是萧峰见群豪也不过如此吧。
只是当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的时候,面上的红光竟然瞬间消去,隐约倒是透出一股青灰之气来,把众人吓了一跳。
钱鼎章见他脑袋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闭,呼吸急促,面上突然就汗水涔涔而出,不但额头鬓角全湿,就是鼻下人中,乃至口角四周脖颈之间也瞬间汗出如浆。
“靠”钱鼎章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一惊一乍了,这回又开眼界了,上辈子看闲书时曾多次看到,好角儿,尤其是北京的京剧大角都有一手敛汗的绝活,可以控制出汗的时间和程度,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确多见于前人的回忆录中;
比如梅兰芳三伏天照样穿着厚长的行头唱,下台换下的戏服上也就背心,腋下略有汗渍,待得一身便服后,瞬间全身大汗淋漓,止都止不住,钱鼎章初看时完全不信,觉得这是吹牛逼,后来见类似的记载多了,勉强将信将疑,今天看到朱正卿一番表现才明白,大角色大响档果然是从头到脚都脱胎换骨,和常人迥异了。
他似乎晓得周围人都在看着自己,勉力抬手挥了挥,却依然闭着双眼道“我不要紧,今天台上劲道用足,让我缓一缓就好”
钱鼎章一拍脑门,将他面前的保温杯递到他手中“朱先生,你先喝口接接力”
这杯子朱正卿向来不离身,里面装的是人参汤,朱正卿闻言,也不睁眼只是将被子颤巍巍举到口边,轻轻嘬了两口,含了片刻再缓缓咽下,此时面上终于又有了了一丝血色。
睁眼道谢后,感慨的摇了摇头“老了,一场书下来几乎虚脱,岁月不饶人啊”
“朱先生,你今天台型扎足啊,把范玉山当儿子训不说,这场书是真好,是人都要敲大拇指的。”
朱正卿吐了口气,用轻微的声音道“我是真气啊,当年光裕社赶我出山门我都没气成这个样子,在台上像什么样子,眼睛一闭怎么有脸去见三皇老爷?”
“那你不是给大家都上课了么,你看呀,听客都卖你账的喏”露醉仙也在一旁宽慰道。
“反正今天过后,润余社早晚也时要和光裕社合并的,我也对的起那些人了,到那个时候,我彻底卸掉身上的担子,就能好好说书,好好教学生了,这门东西不能在我手中绝了”
众人见他依然是满脸倦容,当下安慰几句后,便由他靠着椅子背休息,小娘鱼细心,还让堂倌送了两方热手巾过来。
朱正卿接过后道了声谢,随即摇头“世道变了,当年在码头上说完书,都是堂倌把热手巾送到台上,我安安心心擦把脸,坐着顺顺气再走的,现在也不一样了……”
钱鼎章看着他,心中却在想起不久前几人一起吃饭时朱正卿酒酣耳热之际的心得言语“说表要内紧外松,就是从我的外形上看,似乎笑mī_mī很轻松,实则是很紧张的,就是这紧张不能被听众看出来。每个字的吞吐,要像猫捉老鼠一样,既要咬牢,又不能咬杀,也不能把它放脱,咬杀了太直不好听,放脱了就轻飘。”
这段话初时是没怎么当回事,毕竟自己是小书说表和大书完全不一样,但露醉仙却听到了耳朵里,第二天还特地把他和何若曦叫道跟前,一字一句的复述了一遍,然后也不多解释,只是吩咐二人记下来,慢慢领悟。
按她的话说,这就是关子诀窍,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简简单单几句话,说表要诀都在其间,领会后还能借鉴到唱上,算是一等一的心得要诀,旁人求都求不到的好机缘。
此刻钱鼎章刚看完他的表演,见他散书后精神如此颓败心中已经是有几分诧异,兼之前被祁“鬼调”给吓到,现在回过头想想祁莲芳运气吐字,确实和朱正卿这番话完全相符,功力就在咬杀和放脱来回往复上下盘旋,字词句的出口都隐含后劲,所谓的余韵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一时一刻,一句两句倒是不难,但整场书下来始终保持这种状态,对人的心力体力要求实在是高的有点过分。
想到祁莲芳就是日常说话都是这幅腔调,钱鼎章背上有点发毛,心说幸亏是张氏昆仲垫了刀头,正面敌档祁调,自己捡便宜收拾贾子亮,如果换一换,只怕结果还是这样,自己以为占了穿越者的便宜,在本子底稿或者开篇唱腔上能吸收后世的精华,但在表演技艺或者说功力上,对上这个时代的顶尖艺人还是毫无胜算。
想到这儿又有点头痛,等会还有个光裕社社长呢,这个人自己后世也是知道名字的,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他几乎没有留下音像资料来,但一个能在爱俪园长堂会一唱就是十年,虽然最终没能成为泰山北斗,但距离其实也不远,算是已经踏到门槛上,差的估计就是那临门一脚,这个既是天赋,也靠后天努力,更要紧的是运气机缘,张鉴庭就在刚才似乎有点摸到了门槛,至于日后能否跳过,就看他自己了,当然一个人的际遇啊,离不开个人奋斗,也得考虑到历史的行程。
而且他生有两子,长子振雄后来所创“龙调”以雅致而闻名天下,连着被批斗时的排名都在蒋月泉之前,次子振言“高翻蒋调”独树一帜,乃是蒋月泉后的蒋调第一人,能培养出这种儿子的老子,肯定不简单啊。
这一门三杰,后来被称为书坛杨家将,一同加入上海市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