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县丞早晨出县衙时,是被抬着出去的;下午回县衙,也是被抬着回来的......不止钱县丞,还有几个受伤较重的差役也是被抬回来的,摆在了县衙中庭医治。
满衙胥吏都出来观看,围着窃窃私语,神色各异。方知县也站在大堂月台上,脸色阴沉似水。
其实这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方应物知道永平伯这样蛮横惯了的世袭勋臣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所以谨慎的躲在县衙里不出去,但却没料到钱县丞中大奖替自己挡了灾。
下面若不果断处置,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威信就要涣散掉了......在实力对比上,自己有优势有弱势,现在需要考虑如何能最大程度的发挥出自己合法、合理、合情的优势。
方应物正在沉思时,忽然娄天化进来禀报道:“那状告永平伯的陈别雪来到县衙,说是要收回状词,不上告了!”
什么?方应物大怒,若那陈别雪撤了讼,那自己岂不白忙一场还平白得罪人?自己辛辛苦苦替为民做主,要当方青天,结果这“民”竟然想半道缩卵子,把自己当猴耍么?素质也太差了!
想至此处,方知县吩咐道:“将他召来!本官要亲自问他!”
不多时,便见陈别雪被领进堂中,跪在台下行礼。方应物质问道:“你为何要撤回讼词?莫不是永平伯在私下里威胁了你?”
陈别雪叫道:“大老爷在上,并愿撤回状子,没有别人威胁!”
方应物拍案大喝道:“说什么混话?若无缘故,你为何要撤讼?你将官司当成了儿戏么?今日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本官定要将你治罪!”
听到县尊的威胁,陈别雪脸色发苦,十分进退两难。但不得不辩解道:“县尊听小的细说!县尊与永平伯打斗了一场,闹得满城风雨,小的我虽心中感激。但却实在吃不消了!小的只不过是小本经营的坐商,哪里扛得住如此风波!”
方应物脸色缓和了下来。原来这陈别雪是因为自己与永平伯闹得阵仗太大,他这小商人担心夹在中间吃不住,成了遭殃的牺牲品,所以想着。
作为小人物,陈别雪产生这种担心是可以理解的,但理解归理解,方知县这时候不可能按照陈别雪的想法去做。方大人有自己的立场。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方应物呵斥道:“多少人受了权贵欺辱但告状无门,有冤无处申,如今有本官愿为你做主,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本官在此明说了。你告也得告,不告也得告!”
陈别雪愣了愣,告状这种事难道不是民不举官不纠么?就是传说中的包青天也没听说会逼着别人找他告状的。
活了三十几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官员,陈别雪只能连连磕头道:“还请县尊体谅小人的难处!小人当初告状也是一时冲动!”
方应物冷哼一声,所谓的刁民就是这样!当初若自己不收状词。他私下里又会怎么骂自己?现在胆小了,瞻前顾后的又想溜?没门!
“若不识好歹,状词便不用撤回去了,本官直接判你诬告罪名!一介商人诬告当朝勋臣,我看判个抄家充军大概不难罢。”
陈别雪惶惶然。感到骑虎难下。但又一想,永平伯的威胁还只在潜意识中,方知县的威胁却已经赤裸裸展示在眼前了。在强权面前,陈别雪只能打消了撤讼的念头,失魂落魄的起身告辞。
“慢着!”方应物叫道。陈别雪心神不属的问道:“不知县尊还有什么幺蛾......不,还有何吩咐?”
方应物指示道:“你若真想保住自己安然与本官,自有用处!至于如何写,本官自会告诉你!”
天色到了傍晚,又有家里人求见,原来是奉了父亲方清之的命令传话的。“小老爷!大老爷说,今晚能否回家听训?”
方应物立刻答道:“县衙公务繁忙,千头万绪尚没理清,焉得有闲?”开玩笑,谁知道那永平伯有没有继续派人在外面堵着,万一出去被围攻殴打,那丢脸就丢到家了。
“大老爷还说了,小老爷你若勤于王事,理当鼓励。不过也不能误了参拜天子之礼,明日早朝须得去上。”
什么?当知县还得上朝?方应物把娄天化招来问道:“附郭县官员需要上朝么?”
娄天化挠挠头,“顺天府、宛平县、大兴县官员虽为地面官,其实也都属于京官,按规矩说应该去上朝。
只是每天清晨上朝实在辛苦,又因为陛下宽仁纵容,故而这十几年来,许多大臣都是有去有不去的,松散的很,听说缺席半数都是常事。京城府县官员更是乐得轻松,除非初一和节日大朝会,一般都不去朝参了。”
听完娄天化解释,方应物感觉很古怪,怎么这上朝有一种上辈子大学课堂的即视感?那时候,上课缺席一半也是家常便饭,除非知道要点名或者期末划重点。
只能说,中华文化传承果然源远流长哪......另外,父亲怎的忽然传话说叫自己明天上朝?莫非是得到了内部消息,明天早朝要“点名”?
话说回来,这还是方应物第一次正儿八经的上早朝,作为一个初哥,还是小激动了一下,当然也没到辗转反侧的地步。还有,早朝时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场合......能最大限度发挥自己优势的场合。
一夜无话,到了日次天色还没亮,方应物便被叫醒,然后匆匆忙忙上了轿子往南边长安右门赶路——因为县衙地理位置的缘故,方应物比绝大多数朝臣的路程都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