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天,就下起了一场持续了半月的大雨。
一直到早上,这雨也没停歇。雨线顺着瓦檐流到地面上,就像放大了的蜘蛛丝似的,连连不断。而流到地面上了的雨水,有的钻进了石板的缝隙里,渗入了地面。有的汇聚成一条条蜿蜒的小溪,向着低洼处流去。
啟麟一身黑色斗篷裹身,撑着一把油纸伞,半边脸被一张黑色的面具遮掩着。鹰戾的眼睛穿过面具的两个眼洞,遥遥看着眼前这座既陌生又熟悉的宫殿,只剩漠然和酸楚,以及沧桑。
他戎马半生,打下了蜀国的半壁江山,却换来这样的结局。君臣猜忌和抛弃,百姓唾骂,他太冤了。
大殿的门口,崔公公提着拂尘走了出来,却正好看到雨中的人,吓了一跳。
他赶紧拿起廊下放着的雨伞抖开,撑着跑进了雨中,到啟麟面前卑躬,张口想叫鄂王时,又觉得不妥,只得换道:“您回来了。陛下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正派老奴出来接您呢!”
接?
啟麟嘲讽,以前他每次打了胜仗回来,也有人去城门口接,却绝不是像现在这样,派个奴才来接。
原来在那个人的一句话之间,他已经死了,这里已经不是他能随便进来的地方了。
甚至近来一次还得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生怕被什么人看见。
崔公公见他不理睬他,只好没趣道:“您快进去吧!陛下正等着您呢!”
啟麟没说什么,视线直直看着前面的大门,提步走了过去。
雨水落到地面溅起,沾湿了他斗篷的下摆,却不影响它翻飞。斗篷随着主人的走动,像被风鼓起似的翻飞后扬,霸气凛然。
崔公公看着他踏地沉稳的步子,老心脏抖了抖。这个曾经叱咤战场、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饮血将军,并不因为他如今两袖清风而稍减半分的凌厉和雄霸。
殿内药气弥漫,不时传来蜀帝艰难的咳嗽声。
啟麟走了进去,放下伞,解了斗篷摘了面具,到他面前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父皇,儿...子回来了。”
崔公公站在殿门口把风,不让任何人靠近。
蜀帝本是在榻上休息的,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撑着手坐了起来。
他看着儿子的头顶,脸上看不出是无奈还是愧疚,只淡淡道:“回来了,回来就好,起来吧!”
啟麟应声起身,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一时五味杂陈。“父皇,您老了。”
两年多没见,蜀帝变化很大,头发全白了,人也没有精神了。比之他走时的强健硬朗,此刻的他更像随时都会死去的老人。
蜀帝笑了笑,“吴帝,楚帝,齐帝,他们都走了,也该轮到朕了。”
啟麟懂,他说的这三帝,并非现在的吴帝楚帝,而是先行的吴帝和楚帝和齐帝。
“你恨父皇吗?”蜀帝定定的看着他。
啟麟也定定的看着他。他没有立即回答,像是想了好久,才道:“恨。”
蜀帝也不怪他,“你是该恨朕...咳咳...这蜀国一半的江山,是你打下来的。可朕却如此对你,你要说不恨,朕反倒不信了。那你这次回来,是想要报仇吗?”
“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什么?”
“在你眼里,我就真比不上大哥吗?是因为我是庶出,还是因为我能力不如他?”
“与嫡庶无关。”蜀帝低头轻轻笑了声,声音轻缓,像是在回忆。“你自小就没有母亲,在这深宫里长大,你的委屈朕不是不知道。
朕忙于国事,总不能一直护着你。索性送你去军营,也是为了要让你变得强大。可是孩子,请恕朕这个做皇帝的直言,你真的不适合这个位置。”
啟麟嘲讽,这话可真是诛心啊!
就像一个木匠,有人说他不适合干木匠一行;就像一个生意人,有人说他不适合做生意一样;他想做皇帝,他的父亲说他不适合做皇帝。
有谁天生就会做这个做那个的呢!
蜀帝继续道:“朕原本想着再过两年就将你接回来,谁知道出了恒阳的事,朕迫于压力,才不得不...”
...杀了你。
他就算再不喜欢这个儿子,只要这个儿子不造反不弑君不杀兄,他也不可能杀了他啊!
可是蜀国的百姓怕死啊!所以他们自私的将他的儿子推出去保命。整个蜀国的百姓都如此,他能怎么办呢?
“好在你大哥顾念兄弟之情,用李代桃僵的办法,找了个死囚顶替你,救了你的命。”
“可我宁愿死了,也不愿意过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蜀帝知道自己对不起这个儿子,只好道:“我知道你性子刚烈,不欲偷偷摸摸。可你也要想想,你若死了,蜀国还能有谁对抗权懿?”
啟麟喉头一堵,所有委屈的话便都堵在了胸腔里。
那日宣旨的人算准了他不欲苟活,便搬出了这句话:你若死了,蜀国还能有谁对抗权懿?
如今的蜀国,能与权懿抗衡的,除他外竟无一人。或许姜离的那位,能勉强一抗。可是那人,用得,信不得。
蜀帝的意思,便是让他从今往后以令一重身份进入军中,美其名曰是保家卫国,其实还不是想利用他这柄武器,继续任劳任怨。
凭什么啊?
可是,他这人就是这样,就算心里再愤再委屈,他也不可能放任蜀国不管。这半壁的江山,是他带着人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啊!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被人夺了去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