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夫与左掖门守值禁军的对话,朱衡听在耳里,一颗心像被人紧紧地捏拿在手,拧来拧去。
冻得脸色乌青的他,缩在门洞旮旯,活像一条受伤、惊恐、又无处安身的流浪狗。
岂是一个“痛”形容得了?
几名轿夫都不是傻子,怎么说自家老爷也是尚书,二品大员三朝元老,这种地位的官儿在京城绝对数得着。守门的禁军竟敢如此蛮横不通融,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叫门的轿夫心疼地走到朱衡的身边,轻声说:“老爷,依小的看,这帮没根儿的家伙,是想故意整你。”
“是,是吗?”朱衡已冻得说话不利索。
“狗日的,想必是嫌老爷不给他们路票钱。”轿夫骂了一句,一边骂,一边从身上搜出点碎银,征询着说,“老爷,要不小的再去喊门,把这点路票递给他们?”
“老夫,一世英名,岂,岂能今日遭污?”朱衡虽然牙齿咯咯的响,可语气十分坚定。
轿夫不敢多言,心里却埋怨主子太过迂直,不懂得变通。
路票,是怎么回事呢?
紫禁城一向戒备森严,门禁甚多,进紫禁城的大门有八个。
进城之后,城内的门更是多不胜数,什么殿啊,什么宫啊,什么斋啊都有门,光是例朝皇帝题匾的大门就有近两百个。
每道门都有禁军把守,守门官一般都是内珰担任。
那些牙牌太监,官阶虽然低微,但仗着为天子守门把关,感觉自己一个个很牛逼似的。
所以在贪污成风的明朝,很早便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凡进入大内被接待的官员,每过一道门都得掏点儿银钱,说一声“公公辛苦了”,然后值日官笑脸相送“大人走好”。
这份子钱,就叫“路票”。
路票数目倒不是很大,意思意思就成,一般都是一二两银,但禁不住门多呀!加起来数目也不小。
身为朝廷命官,绝大多数一生之中都没有机会受到皇上的单独召见,例朝也只是四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参加。
受皇上召见是无上的殊荣,但守门官的路票盘剥也是一笔负担。
一些清廉的官员每每为此叫苦不迭,但又无计可施。
你若硬着头皮闯,就是不给,守门官也有招儿对付:如果你是京城的,熟悉紫禁城,他们会百般刁难;如果你是地方的,对紫禁城不熟,他们会给你指错道。
如此一来,往往会耽误觐见时间而遭到惩罚。
所以绝大部分官员都是抱着息事宁人破钱消灾的态度,凡入大内觐见皇上的,都备足了“路票”钱。
当然,什么样的规则之下都有特例。
这个世上总有不信邪的人。
青天大老爷海瑞当年便是这样,每次入宫,无论经过哪重门,也无论哪个太监把守,都像一头犟驴,扬起脖子直入。
眼下,朱衡也差不太多。
朱衡比高拱大一岁,已经六十有三了,但中进士却被高拱早了九年。他两度担任工部尚书,这一任更是长达七年。
在部院大臣中,倔犟是出了名的。
他的脑子里只有事,没有人情可言。凡工部职责权限之事,把关极严,只要他觉得不合规矩,即便是谕旨也敢违抗。
就像杭州织造局提督陈隆,拿着皇上的圣旨去要钱,朱衡就是不给;哪怕是太后李彩凤,要在涿州捐资修建泰山娘娘碧霄元君庙,也要力争……
朱衡这种耿直不阿、遇事不挠的性子,在官场中赢得了许多人的敬畏,但不为张居正所喜。张居正觉得他很迂腐。
……
兴许天可怜见!
就在朱衡冻得备受煎熬之时,一阵紧过一阵的寒风忽然间减弱下来,让朱衡觉得略微好受些。
可就在这时,正因为风小了,朱衡隐隐听见守值禁军的对话声:
“他娘的,这北风怎么停了?”一个尖着嗓子骂。
“日了狗,老天爷该不会是姓朱吧?”另一个油腔滑调接。
“这老屎橛子,总给大内作对,逮着机会,让他吃吃苦头。”
“只可惜这苦头还没吃够啊,特么这不长眼的破天儿!”
“……”
朱衡听得真真切切,只觉心口被人踩着,随时要窒息一般。他咬着乌紫的嘴唇,怔愣地望着依然漆黑漆黑的天空,摇头叹息。
几名轿夫须臾不敢离。
风虽然小了,可朱衡的心凉透了。他不想窝在门洞里继续听闲话生闷气,一边搓着手,一边踱着步,想走到广场上去。
轿夫赶紧上前,将朱衡搀扶着,因为主子走路明显摇摇欲坠。
在轿夫的搀扶下,朱衡一脚高一脚低,刚走至午门下,刚才弱下来的风势又猛烈地刮起来。
寒风刺骨,瞬间又形成地动山摇之势。
朱衡身子在颤抖,鼻子在流涕,眼睛在流泪睁也睁不开……
几名轿夫看着心寒,将朱衡抱成一团,深怕他被风吹倒吹坏,只是感觉搂着的是一根冰柱子。
“老爷,咱回吧?”叫门的轿夫大声嚷道,感觉这样下去要出事。
“回?回,哪儿?”朱衡的舌头已经僵直。
“回家。”
朱衡拼命地摇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轿夫们没辙,只得将自家老爷搂得更紧,希望能传递过去一丝温暖。可这天色尚早,那帮狗眼看人低的太监们既不开城门,又不开值房的门,皇上的旨意何时到达呀?
恰在这时,午门上的一盏硕大宫灯被吹脱了钩子,任风撕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