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御幄两厢的官员,都静静地望着戚继光。
朱翊钧也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启口问:“戚将军,你有何急事要奏?”
戚继光禀道:“臣请皇上看一样东西。”说罢,便将随身携带来的那件破败不堪的棉衣双手举过头顶。
一名内侍接过,转呈给朱翊钧。
朱翊钧看了看,不明所以地问:“戚将军,你让朕看一件破棉袄,是何用意?”
“启禀皇上,这是今年咱蓟镇士兵换季穿的棉衣。”
“今年的棉衣?怎么会如此破旧?”
“皇上问得好,这棉衣用的棉花,全都是发霉的劣质品,而且稀薄得很。”戚继光说着,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电地望着小皇上朱翊钧,愤愤不平地道:
“皇上,臣手下的士兵,就是因为穿了这样的棉衣,前天一天在古北口长城上,便冻死了十六个。”
“啊?”
朱翊钧闻言色变,豁然站起,急切地问道:“戚将军是说,士兵冻死了?”尤其强调那个“冻”字。
“是。”戚继光回道。
朱翊钧脸色通红,先是看了一眼张居正,没想到张居正也正拿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躲过张居正的目光,然后看了一眼冯保,走下御座,到戚继光跟前,焦灼地问道:“这棉衣是谁做的?”
“是蓟辽总督杨兆大人发下来的。”
“传杨兆——”
“回皇上,杨大人此刻还是蓟镇。”张居正帮着回道。
“令他火速进京。”
“是。”这回是冯保回答,他正欲传旨。只听张居正又插道:“皇上,戚将军的话尚未说完。”
“接着说。”朱翊钧原地踱着步,虽然眼下正值飞雪的大寒冷天儿,可他嫩白的脸上已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戚继光并不看朱翊钧的脸色,朗声奏道:“回皇上,臣已调查得知,杨兆大人把这一季蓟辽士兵的棉衣,全都交给武清伯李伟和国舅爷李文全做的。”
“什么?是他们做的?戚将军,你搞错没有?”朱翊钧瞪大双眼。
“回皇上,千真万确!”
“……”朱翊钧无言以对,怔愣当场。刚刚由冯保搀着回到御幄坐下的他,顿时间像个泥人儿。
冯保眼见情况不妙,卯足劲儿,尖着嗓子连喊两声:“退朝,退朝——”
……
刚翻过卯时牌子。
停了半个时辰,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飘了起来。
紫禁城内一片混沌迷茫。
朱翊钧心思重重地坐在暖轿里,戚继光满脸悲愤的神情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刚才在金台御幄中,他虽然心神不宁举止失措,但被冯保等一班内侍扶着退朝时,仍不忘让内侍将那件破棉衣捎上。
这会儿坐在暖轿里,泪光闪闪,将棉衣拿在手上,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只觉心里头像压了一块儿大石沉重无比。
虽然他仍未变声,依然还是个孩子。可因为登基两年多,也处理过许多国家大事,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暖轿刚抬进乾清宫的大门,朱翊钧便拼命地蹬轿底板,嚷着停轿。
抬轿的火者不敢违抗,将轿子停在铺满积雪的砖道上。
朱翊钧手中拿着那件破棉衣,焦急地走下轿来,直接冲向乾清宫寝殿。到了门口长廊处,稍稍犹豫了一下,放下登廊入室的念头,而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高声喊道:
“娘——”
每逢例朝,李彩凤都会陪儿子一道起床。儿子上朝了,她便梳妆打扮一番后,开始一天的功课:焚香抄写佛经。
正抄了两张笺纸,听得儿子嘶声裂肺地呼唤,吓了她一大跳,慌忙搁笔出来,见儿子挺身跪在地上,手上高高举着一件白花花的破棉衣,诧异地惊问道:
“钧儿,你这是怎么了?”
朱翊钧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双手将棉衣递给母亲,仰着头早已泪流满面……
“传冯公公——”李彩凤感觉事出有因,一边将儿子扶起,一边泗声喊道。
……
天色黑尽。
张居正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正欲散班回家,忽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值房,定眼一看,正是大公公冯保。
慌忙起身迎坐。
冯保一跺脚上的雪花,脱下貂皮斗篷,道:“张先生,咱就知道你还没走。”
“你咋知道?”张居正问。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走得脱吗?”冯保说着,便坐到张居正对面的梨木太师椅上。
“冯公公是不是带来了什么消息?”张居正急着搭话。
“我说张先生,这次你的心够狠的啊,将万岁爷和李太后都给整哭了。”冯保瞅出张居正眼神里的焦急,搓了搓被冷风吹僵的脸颊,有意认真地撩拨道。
原来,戚继光在御前告状的消息,不消半日便传遍了京城。
一个身经百战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告当今圣上的外祖父和亲舅舅,还有什么事儿比这更加刺激的?
被告的两个可是被誉为“天下第一皇亲国戚”啊!
一时间,无论是街头巷尾,还是各个大小衙门,都在沸沸扬扬地议论着这桩新闻。
有人为戚继光叫好;
有人为戚继光担心;
有人认为这是戚继光小题大做,故意与武清伯、国舅爷过不去;
一想到这一关节,更有人猜测这件事背后的“玄机”……
官场上的人都知道,戚继光一直是张居正的座上宾,若没有张居正在背后撑腰,戚继光敢不敢捋虎须,还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