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事先便知道,若被娘亲看见那两面小铜镜,肯定会大发雷霆。只是没想到,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原本以为娘亲会臭骂他一顿,然后苦口婆心讲一番大道理,结果他娘亲当时并未多说什么,仅仅表达了失望之意。
可越是不说,朱翊钧感觉心里越是没底。若当时被痛骂一顿哪怕抽打一顿,他心里反而感觉舒服些,所以乖乖地跪了一天晚上。
谁也不敢上前去劝。
即便劝了,朱翊钧也不敢违背。第二天早上卯时一过,简单洗漱完,便匆匆赶往慈宁宫请罪去。
而李彩凤则坐了整整一宿。
她脑海中只要一想起小铜镜上的春宫图,便立即联想到隆庆帝朱载垕曾经做的那些荒唐事,然后头脑乱作一团,心口升起一股说不出的疼痛
无论隆庆帝在世还是不在世,她对儿子都寄予厚望,一门心思想要将他培养成一代明君,可谓含辛茹苦,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来都是一丝不苟
然而结果,儿子还是不学好,可气的是居然走上了他父亲那条令人不齿的老路
如何不让她心痛这让一个做母亲的如何睡得着感觉这些年的教育通通白费了尤其一想到水墨恒曾经可怕的警惕和预言,她是感觉自己太失败
朱翊钧来了,带着几分忐忑。
“孩儿给娘请安。”
由于老老实实跪了一个晚上,他的精神明显不济,眼皮子像是在打架,两腿麻木不堪,说话有气无力。
李彩凤正闭目养神。
其实心绪早已大乱,不然也不会彻夜难眠,就这样一直坐着没动窝。
往常遇到这种心情难以平复的时候,她总喜欢借助默念各种经文来缓解,可经过许多次证明,发现一旦涉及到自己儿子,任何经文都难以奏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李彩凤的软肋正是她儿子朱翊钧。
“娘”
因为第一句问候李彩凤没有应,朱翊钧不得不又喊了一声。
“你来了。”
李彩凤这才缓缓睁开双眼,可一见朱翊钧憔悴的神情,母爱又开始泛滥。但她也知道,这个时候绝不能表现出过分仁慈,所以依然板着面孔,僵硬地吐出一个字
“坐。”
朱翊钧坐下,却等了半晌,不见问话,遂主动承情道“娘,昨晚孩儿知错了”
李彩凤微微头“知道错在哪儿”
“孩儿不该与奴才们一起在寝殿里参详那等诲淫之物。”
“知道娘为何昨晚突然过去乾清宫那边儿吗”李彩凤问完,稍顿了顿,凝望着自己儿子,不紧不慢地道,“因为娘发现,你近喜欢偷偷出宫。”
“孩儿知罪”朱翊钧神情一紧,心想是发现的还是被哪个大胆奴才告发的
“你老实说,是不是觉得娘对你管束太严”其实,这个问题李彩凤不止问过一次。
只是每次朱翊钧的答几乎都大同小异“爱之深责之切,那是娘对孩儿的无比厚爱。”
“钧儿知道就好”李彩凤悠悠言道,“你父亲在世时,曾谕旨在江西景德镇开窑,烧制了一批宫廷专用瓷器,花费几十万两银子。当时首辅是高拱,吩咐户部遵旨照办如数拨给。你知道烧制的是什么玩意儿吗”
朱翊钧摇了摇头。
“所有瓷器上面都绘有像昨晚铜镜上面那样的春宫图,你父亲在世时人们只敢私下议及,可他一驾崩流言便满天飞。都知道你父亲英年早逝,其实就是他不爱惜自己身子,痴迷于酒色而不能自拔,后让自己令名扫地。”
“娘,你眼睛怎么了”
“别打岔,无碍。”李彩凤揉了揉眼睛,“你跪了一晚,娘坐了一晚,知道为什么吗”
“娘是担心孩儿会走上父亲的路子。”朱翊钧心思细腻,又岂能不知觉得这个时候坦诚比什么都管用。
李彩凤接着又道“钧儿你已经长大了,该非常清楚你比你父亲幸运多了,大伴和几位先生都为咱鞠躬尽瘁,这才开创出万历中兴的大好局面,一切得来不易,千万不能因为一己之欲而断送掉。钧儿能明白娘的用心吧”
“孩儿明白。”
“先生说过多次,无聊时多读书,少寻开心刺激,要时刻谨记你是皇帝。今天娘本想让你继续跪着,可想想还是算了,你若真懂得娘的苦心,该将心思用在读书勤政上。”
“孩儿谨记。”
“娘跟你说话,别动不动就拿明白谨记懂得这些话来敷衍,娘需要的是行动,行动。”
朱翊钧以头代替。
“好啦,你去吧”李彩凤摆手。
“啊”朱翊钧愣了愣。
“怎么”
“孩儿还以为娘要痛骂一顿呢。”
“娘已说过,钧儿已经长大了,平常道理给你讲了一大堆,你说什么没讲该讲的都讲了,若你仍像一块儿不能被化的顽石,娘又有什么办法呢去吧。”
“孩儿告退。”朱翊钧起身离去。
李彩凤望着儿子笃笃的背影,摇头微微叹了口气,待他从视线中消失,冲屏风方向道“你们可以出来了。”
话音一落,从屏风后走出两个人,一个人是水墨恒,一个是冯保。
原来朱翊钧被罚跪一晚,消息传到冯保那儿已是凌晨时分,他迅速了解事情始末,从处罚两名内侍的情形判断出李彩凤非常愤怒,所以怕她第二天还要继续惩罚皇上,于是连夜派人赶往天上人间,把水墨恒给请来了。
水墨恒恰好赶在卯时到,怕与朱翊钧碰个正着,引起不必要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