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格外的蓝,张孟谈在城外的淄水上替我们准备了一叶小舟。舟上鱼竿、鱼弓、鱼食、鱼网皆备。他甚至还贴心地帮忙准备了烤鱼用的木柴和调料。四儿和无邪被他友好的举动收买,一口一个张先生,叫得无比亲热。可我心里明白,张孟谈的贴心另有目的,他一方面排斥我这个“秦国奸细”,一方面又应了无恤的嘱咐要照顾我,所以,只能尽其所能让我醉心游玩,远离齐国之事。
那一日,我躺在小舟上,看着蓝天,吹着微风,高兴时起来撒两回网,累了便支着脑袋在波光中睡上一觉,说来倒也惬意。可惜,这悠闲美好的时光,最终结束在了一个女人的哭声里。
我遇见阿素的时候,她正躲在淄水旁的芦苇荡里嘤嘤地哭。耳尖的无邪先听到了她的声音,一甩鱼钩把她从芦苇丛中钩了出来。
阿素是个其貌不扬,瘦高干瘪的贫家女,二十多岁的年纪却依旧与生病的老父住在淄水边的一处破屋里。她说,她今日哭泣,是因为她得了重病的老父夜夜哀嚎,已经不久人世了。阿素讲得情真,惹得四儿也跟着抹了好几把眼泪。
按理说无恤此番行动隐密,我也不该与齐人有太多瓜葛,但身为医者又不能见死不救。最后,在四儿的苦苦哀求下,我跟着阿素回了家。
那是一间破败的草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被风掀走了一半,木头的房门因为齐地潮湿的气候长出了斑斑青霉。阿素把我带到病床前,在那张一碰就吱呀乱响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他的脸已经肿得看不出样貌,手指和脚趾的骨节又红又肿,我轻轻一碰,他就发出了凄厉的哀嚎。
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家贫如洗的人身上看见痛症。
痛症,是一种被医尘戏称为“贵人病”的病症。得病者多肥胖,喜食肉,喜饮酒,不事劳作。一旦患病,先是脚趾指节红肿,最后全身剧痛,不可立,不可走,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直至死去。
眼前的男人已经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他痛哭着,求阿素再给他一壶酒镇痛。
我试探着问阿素,她父亲平日喜欢吃什么,喝什么。阿素说,她老父曾是右相阚止府上的宰夫,烧什么,吃什么。
是我多心了,原来只是个贪嘴的厨子。
我打消了疑虑后写下了一剂药方,更特别叮嘱阿素,她父亲此生再不能饮一滴酒,否则不出半月,即便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他的命。阿素一一应下,最后跪地长拜不起。
这个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的姑娘告诉我,她想同我学医,哪怕只学如何治愈痛症。
我无法拒绝她,记忆里那个跪在阿娘身旁痛哭不已的我,不许我拒绝她。
此后,每日清晨我都会划着小船到淄水边的破屋去探视阿素的父亲,然后带阿素在野地里、山林间寻觅半边莲、苄草根、车前草的踪迹。我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和痛症有关的事都告诉了她。
几日来的相处,让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认真、执拗、勤奋好学的姑娘。我教会了她许多常见草药的特性和用法,我希望在自己离开齐国之后,她可以成为一名医者,给和她一样贫穷的庶民看病,赚些口粮,养活她的父亲。
可就在阿素的父亲能下地走路的第二天,我失去了她的消息。她就像一缕青烟消失在了淄水河畔。小破屋里空无一物,如果不是倒在门外的药渣,我几乎要怀疑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姑娘,我认识你吗?”坐在我身前的陈逆用他低沉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陈逆是临淄城里人人皆识的大豪杰,明日日中就要人头落地的杀人犯。阚止想利用他拉陈恒下台,陈恒为了保护陈氏一族,决然抛弃了他。
我看着这个满脸血污,头发胡子上粘满了秽物的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但我兄长认识你。”
“你兄长?”
“四年前,你从艾陵背回了他的头颅。”我起身把装了淘米水的漆桶拎到了陈逆面前,“壮士就要去见我阿兄了,洗洗头吧!明日,我抱你的头颅去城外见他们。”
浆水老告诉我,陈逆当年从艾陵背回来的十一个头颅都被埋在了临淄城西南面的时水旁。那些头颅的主人都是陈逆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我想,他也许会想和他们埋在一起。
陈逆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地把头浸在了淘米水里。
我知道自己今日要走的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
“让我来吧。”我撩高自己的衣袖,细心地帮陈逆搓去头发上的污秽之物,“狱卒我已经打发了,盒子里还有些酒菜,壮士待会儿可以吃一点……”
“我不要什么酒菜!”沉默中的陈逆突然抬头擒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猛似是要将我的手骨捏断,“你是谁家的小妹?”他问。
“痛——”我惊呼一声,急声道,“崔辽是我长兄,我九岁时被卖进教坊做了舞伎。”
“你是崔辽被卖进教坊的幺妹?”陈逆一愣,忙松开了手,“妹子,对不起,这酒菜我不能吃。”
我苦笑一声,收回了手,侧过身子,胡乱地把大开领的轻纱外袍拢了拢:“壮士是嫌我卑贱,嫌我带的东西和我这个人一样不干净?”
“不!不是!”陈逆握着拳,目光炯炯,他那两片开裂蜕皮的嘴唇张了两次,又紧紧地合上,最后,只默默地又把头发沉进了水桶里,“将死之人,谢姑娘厚爱。”
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