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无动于衷。
孙希济转头望向这位年轻皇帝,有痛惜有祈求。
痛惜的是她不该对大楚这个重症病人,突然下如此猛药。祈求的是希望她能够不要意气用事,一国之君,治理朝政,可以绵里藏针手腕阴柔,可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以故意培植朝中党争以求平衡,甚至可以私下觉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句狗屁不通的话,但唯独不能让自己成为的真正“孤家寡人”,不可以成为满朝文武的公敌,毕竟洪水滔天之际,同舟共济之人,恰恰就是朝堂上的那些黄紫公卿,若是你坐龙椅之人,到头来竟是身陷“舟中之人皆敌国”的境地,那就真要改朝换代了啊!
孙希济嘴唇颤抖,老人已经无力高声说法,只能用好似喃喃自语的低微声音重复道:“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啊……”
姜姒面无表情道:“哦?那个晚节不保的宋家老夫子这么说过?朕没听说过,朕只听曹长卿说你李长吉只有满纸匠气,半斤几两的才子气清逸气皆是欠奉。”
李长吉和程文羽这两位在大楚士林呼风唤雨的文豪,几乎同时如遭雷击,不知如何作答。
曹长卿。
他始终是大楚地位最然的那个人,从他奉旨入宫成为棋待诏的时候起,就是西楚最得意之人了,李密在棋盘上输给了他,叶白夔笑称我大楚沙场有你便可无我,被誉为无所不知的杂学宗师汤嘉禾,更是对人说我有不知事便问曹长卿。
大楚山河完整之际,是如此。大楚成为西楚之后,更是如此。
突然,豪阀出身的大楚京城禁军副将宋景德,好像自言自语,他不轻不重说了一句。
“危难之际,敢问曹长卿何在?”
无人注意的孙希济听到这句话后,颓然靠在椅背上,老人闭上眼睛,气息细微。
满朝文武,那些公卿重臣俱是冷笑不止,那些位置靠后的官员则噤若寒蝉。
姜姒欲言又止,她满腔怒火却无法说。
她突然走下龙椅,走到那张椅子前,蹲下身,轻轻握住老人连颤抖都那般无力的干枯手掌。
孙希济已经说不出话,竭力睁开眼睛,眼神只有一个长辈看待家中晚辈的怜惜和慈祥。
她想要说话。
想要说一声对不起。
但是老人用尽最后的精气神,微微摇头。
老人似乎是想笑着跟她说,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不要愧疚,不用愧疚。
在昔年曾是中原正统的大楚王朝,这个缓缓闭眼的老人,二十岁视便志得意满,功过荣辱六十年,一切已无言。
老人闭眼后,那只长满老人斑而无肉的干枯手掌,好像推了一下这位女子皇帝,好像想要把她推出去,推出这座乌烟瘴气的庙堂,推出很远,远到那个西北塞外。
满朝文武,看到这幕后,一个个心思复杂。
有一声轻轻的咳嗽,轻轻地在所有人头顶响起。
除了猛然起身抬头的皇帝姜姒,所有人都没有察觉。
她看到一个原本躺在大梁上睡觉的年轻男人,坐起身后,对她笑。
本来哪怕是舟中之人皆敌国,她也觉得不怎么委屈,她也不怕他们图穷匕见,但是不知为何,看到他后,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她知道自己不讲理,其实从来都是她比他不讲理很多很多。
可她就是想在他面前,让他知道她很委屈。
她喜欢他,所以她才不要跟他讲理。
他喜欢她,所以他必须要跟她讲理。
这样的道理,没有道理可讲。
她流着泪,但是又涨红了脸,有些羞涩,低下头还不够,还要转过头,不敢看他。
下一刻,所有人同时呆若木鸡。
不是因为皇帝陛下的古怪举动。
而是一个腰佩战刀的年轻人从头顶飘落在了大楚皇帝的身边,他一只手温柔地放在她的脑袋上,一只手轻轻按住刀柄,面对他们所有人,面对大殿内外的大楚文武百官,笑着说道:“曹长卿不在,我徐凤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