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要说什么,贺兰端烈抬手阻拦,不愿细闻其详。
北泽立国接近百年,四朝君主里除了开国皇帝,其余长嫡全为同一人。在王位传承上,从未有过什么争议。到了贺兰端烈这一辈,事情却变了。
他是长,贺兰端显为嫡。他们的争斗理所当然,从记事起就不曾停歇。比学业,比武艺,比一切可比的东西。身边所有人都告诉他,不能输,只能赢。那个金光熠熠的太子之位,是通往至高荣耀的黄金阶梯,只有顺利登顶才能拥有与父辈比肩的权利。生在天家,长在皇庭,怎可辜负帝王血脉?定国兴邦、青史留名,贺兰端烈本能矢志于此。
八年前,邻国大邱年逾花甲老国主求娶年仅十二岁的北泽公主贺兰端绮。北泽王最疼这个女儿,自然不能答应。大邱国主恼羞成怒,竟然兴兵来犯。北泽王一生铁腕,当即决定御驾亲征,十四岁的贺兰端烈自请跟随。
无奈北泽与大邱国力相当,那一仗打得甚为艰难。贺兰端烈生平第一次见识了金戈铁马,疆场血腥。他畏惧过、茫然过,却也在遍地狼烟中心生豪迈,越发坚定了问鼎至尊的决心。
四个月后,不愿再在拉锯战中做无谓消耗,两国各退一步,开始尝试议和。北泽王班师回朝,贺兰端烈选择留在军中历练。子承父业,北泽王自然乐得成全。往后的几年,大邱诚意欠奉,议和进展得异缓慢,两国关系日渐交恶,干戈不断,贺兰端烈在腥风血雨中迅速成长为将帅之才,在军中建立了相当的威望,却也因为这千山万水的距离远离了朝堂核心。
贺兰端显小长兄两岁,没有赶上征战,每天在永邺过着承欢父母膝下的安乐日子。他天性温和,不爱武刀弄枪,身上全是书生意气。贺兰端烈在军队里如日中天的时候,他扎在乐府里苦心钻研诗词歌赋,完全不在意北泽重武轻文的传统。
贺兰端显无心帝业,王后一族却不能听之任之。自古江山权位从来不是帝王一人之事,汲汲营营的永远是底下的臣子们。北泽王为早年在战场留下的伤痛所累,身体日渐枯槁,臣子们自然要把注意力锁定在继任者的身上。
一朝天子一朝臣。贺兰端烈与贺兰端显各有拥趸,无论哪一方胜利,另一方势必日薄西山。谁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一生心血付之东流,不能输,就必须想法子去赢。
太子之争自不能争在明面儿上,两派臣子就在军国大事较劲。派系间争论的焦点一直集中在如何对待不肯安份的大邱国这件事上。
贺兰端烈常年驻守边关,无数次与前来挑衅的大邱军短兵相接,见过他们屠戮北泽百姓,残杀北泽将士,心中早已恨之入骨,所以一直以来都有踏平大邱的想法。而扶植贺兰端显的臣子保守居多,一直将国库空虚、百姓匮乏挂在嘴边,坚持议和修好才是良策。这一派主战,一派主和,年年吵得不可开交。
五年后,当大邱再度求好,开出的议和条件还算优渥,唯一离谱的就是国主蒙耀依然想求娶六公主贺兰端绮。今时不同往日,伤病缠身的北泽王已经没有了五年前御驾亲征的魄力。当收到邻国东邑也在蠢蠢欲动的消息,主和派有了凭借,呼声震天。贺兰端显与王后更是摆出大义,游说北泽王议和。终于,北泽王痛下决心,将爱女送上了和亲一途。
贺兰端烈远在边关,无法有效控制朝中局势。当贺兰端绮的和亲队伍行至边关时,当机立断,策划了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大计。趁着和亲队伍进入大邱国巴托城的机会,让自己的亲信混进去,里应外合,一举攻下这座军事地位举足轻重的城池。此后直入大邱腹地,一股作气攻入了大邱国都,逼大邱王蒙耀殉了国。
按原本的计划,贺兰端烈应当率领大军继续西进,扫清大邱余孽,将大邱以西的城池全面攻克。可父王来了一纸召书,要将他召回永邺。即使心中不愿,贺兰端烈也不能拒绝。抗旨不遵是大罪,更何况他进攻大邱这件事,还有点先斩后奏的嫌疑。
知道父王和他一样想灭了大邱这颗眼中钉,所以贺兰端烈心中并不忐忑,大不了将功折过。手里捏着大邱王的头颅,他有的是底气。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回程的路上,他遭遇了伏击。
从此,虎落平阳。
如果天意如此,贺兰端烈也许早已认命,只是偏偏让他查出了那些猫腻。一桩桩一件件,巧合得令人发指。
就在贺兰端烈准备顺藤摸瓜的时候,大邱皇族余孽蒙覃抱着仅剩的十座城池仓促登基,紧接着就向北泽递上极其谦卑的求和书,甘愿俯首称臣,更改国号,成为北泽附属。
为表诚意,他还奉上了贺兰端烈与他里外勾结的书信。书信里,蒙覃与贺兰端烈暗结盟约,一个只求苟且偷生,另一个则想在扫平大邱的同时,将大邱降军收至麾下。
此时,贺兰端烈手中已有二十万北泽兵马,大邱降军也有十万之众,不用有心人再作文章,谋逆的帽子都摘不掉了。水生火热之时,还好陆惊雷一肩挑起。贺兰端烈侥幸脱身,却与太子之位彻底擦肩。
这套连环计,套得他九死一生,一无所有。
贺兰端烈也曾天真地想过,只要父王信他,他多少还有点机会。可相谈之后,北泽王说了一句话:武定祸乱,文致太平。言下之意便是:大邱已灭,你这武将是时候功成身退,将天下交给贺兰端显这个文人来治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