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司南不知不觉间融入了叶江川的生活,走在路上,街坊邻居亦或是她或者叶江川的朋友同事和她打招呼,她都熟念地应对,仿佛她的人生在另一个空间改头换面,生于斯长于斯,这里有她的亲人,她的记忆,她的家。她不再是当年姑苏城中深宅大院里的宋大小姐,也没有遭遇过血雨腥风,没有揣着盒子炮在无法无天的金三角出没过,更没有离开过这个国家,那些海外的生意,财产,故人,仇人仿佛是另一个人的羁绊,与她无关。她知道哪家的豆汁焦圈儿最地道,菜市场当天的菜肉价格多少,楼下吴教授的牌友是谁,隔壁方总工(总工程师,级别很高,非常牛人)有几个孩子,在哪上学,住在一楼的林主任(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主任医师)总是风风火火地问她有动静没,要抓紧。
她连说话的口音都自觉地变成了京腔,甚至比她在胡同长大的丈夫更精准。(叶江川的母亲说话带苏南口音,叶江川多少也有一点)只有在午夜梦回时,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不愿回忆的遥远往事,那些激烈的冲突,愤怒无奈的情景,总是无缘无故地入梦来。她总是一身冷汗地惊醒,叶江川有时会醒有时沉睡,他只要看见她那副样子,都会以为是她早年被欺负的屈辱往事又了来纠缠,每次都握着她的手,轻轻说不用怕,其实他不知道,宋司南每次醒过来之前,梦到的都是开枪的情景,连手腕和手指处的震感都无比真实。
她并不怕什么,也奇怪为什么会一遍遍梦到这些她结果的人,白天细细回想一遍,她没有任何愧疚的感觉,甚至还觉得不够,平时也从没有想过那些人和事,在她眼里,那些鲜红的往事就像画坏了的水墨画一样,改不了,不好看,于是就扔进垃圾桶里了,哪知道垃圾清的不干净。
她看着叶江川的睡脸,心里想,我骗了你,因为我坚信这样对你更好,如果当年也有人这么骗我,该多好啊。可惜并没有。
在黑暗中,她听着心跳的声音,有一个声音在问,你是谁?
她在心里坦然答道,我是宋司南。
那个声音又问,带着一丝戏虐,哪个宋司南?
她忽然冒出一股无名火,在心里冷冷的答,只有一个宋司南。
那声音消失了。
她不信神佛,但是相信这世界上有超自然的力量,甚至曾经希望直接与那股力量对话,质问它凭什么任意修改自己人生的轨迹,她不服。
她睡不着,这坟墓一样的寂静黑暗是她人生最忠实的伙伴,比任何一任丈夫都长久,都可靠,从不离去。
她记得第一次在夜里听自己的心跳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她刚被木少爷掳劫到寨子里,和一众下属关在阴冷不见光的地牢里,对,就是后来关洪三爷的那个地牢。她那时根本没有害怕的感觉,但是手下那些人求生的目光让她不敢直视。
下一次是和木少爷成亲那天夜里,她困极了,却不敢睡,不知等了多久,才听见他的脚步声。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刻她的心突然跳得快起来,不只是害怕还是期待,其余的记忆反倒模糊了,似乎那天晚上,那个目光吓人的男人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
再后来就是木少爷走以后的事了,她记得那几年,没几天晚上是能睡着的,漆黑的夜,瞪大的眼,脑子里停不下来,没有能确定的,没有好相与的,没有希望,没有安宁,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管。在外人眼里,那段岁月不值一提,她那时也还是个无名之辈,可要让她来讲,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岁月,黑暗到任她自生自灭,连个响声都没有。
再后来她的口气越来越不客气,打扮也越来越马虎,事情也越来越棘手,对头越来越厉害,她倒反而睡的香,吃得下。
直到和约翰神父来到大洋彼岸,那种感觉才再次复苏,并且在她找利维求助的前一晚达到峰值。
此后多年她都不愿直视自己尴尬的身份,并且不顾一切地想从中解脱出来。
她认为自己做到了,无论是陈帮主还是利维,都无法再控制她。
叶江川也不能,她对自己说,可说完以后并不自信。那个人确实无法像陈九爷当年绑着她逼她就范,也不是狼子野心的日本人或者洪三爷,更没有木少爷的威慑力,他以一种柔软的姿态和惊人的毅力将自己和他的人生轨迹改变了方向,诠释着水滴穿石的意境。我不喜欢这样,宋司南在心里自言自语,可我为什么屈服了,接受了,还适应得很好呢?我爱他吗?
每到这时,她就不敢再接着想下去了,因为很清楚得不出想要的答案。
独自一人时,她有时会静静坐在镜子前,警惕地审视这个镜中的面孔,仿佛它随时会狞笑着破镜而出,吞噬自己仅剩的灵魂。
那张脸是我吗?为什么和几年前一摸一样?我到底多少岁了?为什么比小我二十多岁的丈夫还年轻?
她莫名地觉得恐惧,源于不真实的感觉和过于戏剧性的命运。女人对于青春不老应该是无条件欢迎的,嫦娥就是这样,恐怕服下神药前她并不知道以后要永远与世隔绝,困在清冷的广寒宫里。
任何东西都是有代价的。
她并没有主动索取什么,命运不由分说地拿去了她的右眼,在她还不懂得衰老的年纪,想当然地扔给她另一件东西,以居高临下施舍的姿态。
她的手拂上右眼,镜中的女人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她不经意间说出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