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万马克,即便在发达的联邦,也是一笔数目不菲的巨款。
不过,对于“末日避难所”这样的高端项目,却又挺拮据,在方然看到的报价文书里,标价几千万马克的避难所,不仅规模很小——只能支持寥寥几人的日常生活,99概率承诺的安全生存期,也仅有十年。
十年,按历史数据推算,足够度过一场盖亚大战,并不算太短。
但既然是“末日避难”,按理说,就要考虑各种小概率的极端情况:如果只是一般意义上的灾害、战争之类事件,有钱人仅凭手中的资源,也可安然无恙,用不着躲进深山老林、或者城市地下的避难所苟活。
而如果遭遇空前的重大危机,十年的期限就捉襟见肘,并不足以让持有者安度余生。
余生,一般人的思路,怎么说也要规划到寿终正寝。
对成年人来讲,也就是几十年。
想到这儿,简单的与教授交换了一下意见,方然就更确信,眼前的罗伯特*布朗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按自己的性格,与这种人打交道倒更自在,用不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辞藻,直达主题即可:
“规划中的避难所,保证运行的最长时间,是五十年?”
“正是如此;方,你是不是有一点疑问,对‘末日’这样的概念来讲,五十年还嫌太短?
毕竟,既然是所谓‘末日’,就未必是世界大战这种暂时性的情况,而有可能是漫漫无绝期的浩劫,譬如说,超级瘟疫,或者气候剧变,这种情形下,五十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并不能让持有者高枕无忧。”
一边说话,一边看到方然表情冷漠的摇头,布朗教授微觉惊讶,他住了口。
方然的语调,则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觉得,对一群极度自私的人而言,五十年的时间,或者,再久一点,就完全可以满足他们的需求。
毕竟都难免一死,身后之事,他们未必会在乎。”
“哦……是这样吗。”
十七岁的年纪,却有着与外表完全不一致的冷静头脑,和惊人的洞察力,这些,并不会让罗伯特*布朗惊讶,教授惊讶的,是眼前的年轻人陈述观点时,那完全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冷漠,就仿佛,根本置身于盖亚之外,用洞悉一切的目光在俯瞰,注视着芸芸众生们浑浑噩噩的一举一动。
这种感觉,即便观点上有共鸣,也让教授有些不适。
但他不得不承认,方然的陈述,切中要害,也是在和那些腰缠万贯权贵们打交道时,不止一次窥探到的人性之黑暗。
布朗教授提供的“末日掩蔽所”,保障期以五十年为上限,这一指标,并非出于科技水平、或者项目预算的限制,事实上,以人类目前掌握的技术,如果不惜代价,在完全不考虑成本的前提下,达到一百年、两百年甚至更长的保障期,原则上也没有无法克服的困难。
虽然在这种极端条件下,生存质量只能说一般,但总归可以做得到。
但五十年的上限,仍然是半地下状态的末日生存业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原因无他,即便可以在这上面花费成百上千亿马克的金主,对更长期限的掩蔽所也兴趣寥寥,换句话说,在贪生怕死到了极点的这些人眼中,五十年,就是一个差不多的期限,在那以后,不论自己、还是盖亚的命运,
事实上都不值一顾。
经由自然选择的筛选,人,多少总是自私的,但金钱暴露出的自顾之绝对,仍一度超出了方然的想象。
不,或许应该这样讲,当前规则下能聚敛财富、爬到金字塔尖的……
本就会是这样极度自私的人罢。
财富也好,地位也罢,在寿命有限的自然法则面前,任何人的第一个念头,都是“永生不死”,在出于种种原因而被迫接受了死亡的宿命后,第二个念头则是恣意人生,这无可厚非,方然也没打算站在追寻永生的立场上,去横加指责。
然而在权贵眼中,除自身外,周遭一切都不过是应景的陪衬,这种定义,甚至延伸到朝夕相处的至亲,就让他格外厌恶。
即便身为孤儿,没有一个亲人在身旁,这厌恶也不曾消减分毫。
五十年的保障期,意味着什么,倘若末日掩蔽所真的运行了这样久,不消说,盖亚想必遭受了极大的创伤,甚至数十年后仍无法让人类在其表面存活,那么可想而知,一旦掩蔽所的资源耗尽,置身其中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对持有者来说,这只是身后事。
对仍然活在其中的人,这,则是难以想象的恐怖。
这种安排,倘若受限于客观条件,正如充斥联邦的大批贫民,无力顾及后代,倒也还能够理解。
但对那些一掷千金,建造掩蔽所的人呢,在完全有条件的前提下,仍然不愿为相对更年轻、人生更长的至亲提供更多保障,这并非臆想,而是教授计算机里的冷冰冰数据,就让方然格外清醒的意识到,在这些人眼中,所谓至亲,也不过是一个个填充亲情所需的仆从,道具,仅此而已。
想来令人愤慨,这样的人,这种人的人生,却还要用耗资无数的避难所,来毫无意义的延长到寿终正寝,简直讽刺。
但,生意终归是生意,账户上的马克是实打实的,并没有高贵与卑贱的区别。
罗伯特*布朗,显然很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多年来藉由末日避难所的咨询、经营,也的确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富,甚至,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