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李廷恩的时候,朱瑞成有点吃惊。即便明知道李廷恩虚岁十二,不过在看到李廷恩本人时,他心底仍然忍不住惊讶——原来真的只有十二。
李廷恩给他倒茶。
朱瑞成嗅了一下面前的茶汤,忍不住看了李廷恩一眼。
看出朱瑞恒在想什么的李廷恩笑着解释,“我家中只是农户,并无人饮茶。您是贵客,故而用了先生给的武岩。”
难怪,看起来不仅是给了茶,还手把手教导过心爱的弟子泡茶饮茶之道罢,否则这茶香怎能如此恰到好处。朱瑞成拇指卡在薄薄的杯壁上摩挲了两下,坐直身子道,“我这次来,是带着不成器的弟弟来向李公子赔罪。”
李廷恩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从跨入李家的门槛开始就一直埋着头的朱瑞恒。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李廷恩知道,那脸色必定好看不到哪里。
“不过是以文会友的小事,何须赔罪。”李廷恩笑了笑,“何况朱少爷是代朱家学堂的学子们向秦家学堂邀约,即便如今朱少爷有意取消比斗,也非是廷恩一个人能做主的事。”
听到这句饱含深意的话,朱瑞成愣了一下,他弯了弯身子,笑道:“是瑞恒不自量力。朱家家学乃是为族人念书所存,不是他能做主。这事情我父亲也已知晓,必会亲上秦先生家中赔罪。”
看李廷恩不为所动的模样,他心念一转,小声试探了一句,“不知李公子可认识屈从云?”
李廷恩瞳孔微缩,目光飞快的掠过朱瑞恒身上,凝神看着朱瑞成,“朱大少爷想说什么?”
朱瑞成这时候才觉得恢复了一点来时的把握。若对面的人不管说什么都是敷衍,事情就真的棘手了。
“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虽说一贯志大才疏,可从小也没惹过什么祸端。今日要不是临镇屈家的屈从云来叫他一起吃了几杯酒,他也不会糊里糊涂的闹出是非来。”
听完朱瑞成的话,李廷恩沉默了。
他的确觉得事情有些古怪。朱瑞恒对自己不满,他已然知晓。不过以朱瑞恒的性子,要是真等不了,何必在书斋撂话,直接就找自己斗文。朱瑞恒当时既然这样说,说明朱瑞恒自己并没有把握,是想等一等的。可为何没过几个时辰,明知自己都离开镇上了,朱瑞恒居然想出去城门口贴挑战信的方式,一竿子将整个秦家学堂的学子都挑进去。朱瑞恒想法变得太快,办事变得太陡,叫他不能不心生疑惑。
所以他才会一面叫向尚回去给朱瑞恒挖个坑,一面拖延几天。要这件事真的就是朱瑞恒自己办出来的,五日后他就去料理了朱瑞恒,要不是朱瑞恒,当中另有内情,事情被这么一搅合,朱家的聪明人就会站出来查明真相,自己也省了一桩事。当然朱家连一个聪明人都没有,就只能等着朱家的产业在县中日益收缩。
好在朱家的确是有聪明人,而且还是向尚口中被庶弟欺负的朱瑞成。
只是屈家……这个人太出乎意料了,李廷恩翻遍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想不出他何时得罪了临镇的屈家。事实上,他连屈从云这个人都只是听向尚提过一次。
李廷恩冷静的看着对面的朱瑞成,没有追问屈从云,只是淡淡道:“我听先生说过,朱家祖上传下一种养蚕之法,用这种秘法养出来的蚕可以制作出一种名叫织云锦的锦缎。五十年前,朱家的织云锦,离被宫中列为贡品只有一步之遥,只是产量太少。据说朱家养蚕需要的桑树只能在本县的曲江河边种植,朱家为了让织云锦成为贡品,在曲江河边买了数顷滩涂地,上面遍植桑树。眼看桑树就要长成,织云锦就快能源源不断的供应宫中。”
李廷恩顿住话,看了一眼对面一脸隐忍的朱瑞成,悠悠然泻出一杯清茶,他不疾不徐的话音伴着茶香飘然而出,“万事已备,天公却不作美。五十年前的河南府忽然连下半月暴雨,曲江河水猛涨,河南府内数县都有被淹没之危,尤其是临县。临县的乔县令出身京中定远伯府,乃是当时的明贵妃嫡亲胞弟。他怜惜百姓之苦,通过本家上奏朝廷,请朝廷动用驻军挖开在临县修筑的堰口,让曲江河水能顺流而下,尽早泄入青明湖。为此,朝廷动用上万兵马,将河南府内曲江河两岸渔民迁居。好在曲江河两岸本无良田,只有渔民们开荒出些菜地用以自足。唯一可惜的,只有朱家数顷桑田,在滔滔洪水中化为乌有。”
透过一片氤氲的茶雾,朱瑞成能模模糊糊的看到李廷恩那张犹带稚气的脸,可怕的是这样一张稚嫩的脸,偏偏有如此沉稳的神情。那双黑的发沉的眼睛,似乎无论他用怎样的话都打动不了,做出怎样凶恶的神情都吓唬不了。他咬牙忍住在这张脸揍一拳的冲动。
深吸了一口气,朱瑞成感觉脖子上突突直跳的青筋没有躁动的那么厉害,这才道:“都是过去的事情。朱家底蕴浅薄,祖上想要争一争皇商,不过是想向朝廷尽忠罢了。既无这个福分,朱家自然也不会再做非分之想。再说当年泄洪,乃是为整个河南府的百姓,朱家区区桑田,何足挂齿。”
“的确是挺久。”李廷恩啜了一口茶,微微笑道:“久的曲江河水道逐年变回五十年的样子,将朱家那一片桑田重又显露在世人面前。听说袁县令有意清查官府文档,将当初被淹没的产业归还户主子孙。那些渔民逐水而居,五十年过去,只怕还能寻到主人的寥寥无几。不过朱家的桑田,想必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