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膝行几步,暨绪在他离池水只有半寸时略一颔首,示意其停下。
少年怯怯抬起眼,暨绪斜倚在石上,随和地问:“北人日常里,都如何饮食?”
少年怔了一下,恭顺地道:“禀陛下,小的家中一直是如我朝臣民一般过活,不大晓得北人的事情。”
暨绪道:“你母亲未曾提过?”
少年垂首:“回禀陛下,小的的母亲绝少说起北境之事。其实小的外祖一家原本一直在我朝与北境边界处做买卖。先王讨逆时,先父在先锋营中,受了伤,恰被外祖家救起,与先母生情。因外祖多有救治伤员,赈济流民。先王觉得外祖家有功,方才恩准先父迎娶先母,还恩赐外祖家为我朝子民。”
暨绪视线一顿,记忆中某事一掠而过:“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小的姓边,贱名一个乘字。”
暨绪再问:“你年纪几何?”
边乘颤了颤。
暨绪一摆手,令其他侍从退下。
“说吧,你多大了?”
边乘盯着水面:“禀,禀陛下,小的今年七百八十一岁。”
暨绪淡淡道:“那你长得倒是不显年纪。我东初子民凡寿一千岁,你虽近暮年,相貌却是青春。”
边乘又惶惶抬眼,偷看暨绪。
暨绪道:“或,还有一种可能,你乃官宦子弟,祖上曾有人与王族联姻,故寿数长于寻常人。寡人记得,当年先王兄亲自恩准迎娶北女的婚事只有一桩。乃右师的一员副将。系重臣荆氏子弟。寡人的姑祖母便是下嫁与荆氏,故荆家嫡支亦享三千之寿。”
少年重重叩首:“多谢陛下记得小的先父旧姓。当日先父娶先母时,便更名换姓,贱民万不敢再攀附玷污荆氏门楣。”
果然没错。
几百年前那个拉着一个少女直冲到他马前的小副将,着实令暨绪印象深刻。
“殿下,臣万死。臣愿用所有战功跟一条贱命,换她性命,只求殿下成全,让臣临死前与她成亲!”
当时暨绪有些懵地勒住马,迅速地领悟过来这竟是一段战鼓声中的鸳鸯曲。
“你得先告诉孤,你姓甚名谁,这北国女子又是哪里来的,孤才能成全你们啊。”
那小副将磕磕绊绊,讲了一段颇曲折的情爱故事。内容暨绪已忘光了,只记着自己当时让随侍支了把椅子在路边,坐着听了半日,讲到动情处,这对男女忽而紧握双手,忽而相视流泪,忽而羞涩微笑,令暨绪不由得吃下了四碟点心,喝光了半壶酒。
之后他将此事转告王兄,王兄大笑:“难为你头一次讲这等事情。的确佳话,寡人准了。只当给吾弟添彩,早日将那南国公主迎进我东初!”
却不想几百年过去,无数哀伤荒唐与唏嘘皆化尘烟,那对小情人的孩子竟都这么大了。
“寡人记得,汝父颇建过几桩战功。功臣之后,何谈贱字。”
边乘双目泛起泪光:“多谢陛下。”
暨绪抬手:“将你的左手给寡人。”
边乘又怔了怔,再垂下眼眸,羞涩伸出左手。
暨绪握住他手腕关穴处,探得稀薄灵力,不同于东初子民暖日阳春般的气息,混着一丝淡淡寒气,却甚清澈。
他松开手指:“汝父甚是骁勇,怎你的灵力如此平常?”
边乘缩回手:“回禀陛下,先父早逝,小的未得他老人家多少教诲。且他所习功法多是荆家的,既已无干系,也不该传给小的。”
暨绪略一颔首:“你下去吧。”
边乘脸上又露出一丝惶恐,再偷看了暨绪一眼,恭顺地告退离去。
暨绪在水中再泡了一时,披衣上岸,吩咐左右:“去请大阁老到清心殿。”
再回清心殿,喝上两杯茶,大阁老风风火火地来了。
暨绪屏退左右,开门见山:“华汤宫中新有个北人相貌的孩子,二舅是从何处选得?”
大阁老目光炯炯:“是老臣亲自选出,陛下怎的留意到了他?”
暨绪道:“长得如此殊异,怎能不留意?我记得,御卫及宫中近侍一向无北人相貌者。”
大阁老眼神闪烁了一下:“那是因为当要防范细作,但老臣看这孩子是乃忠良之后,故给了他一个机会。”
“然他虽已不姓荆,血缘却无法断,仍算是大祭酒的亲戚。”暨绪又饮了口茶,“荆氏素来看重体面,让这孩子在宫里看澡堂,恐怕会伤了荆虔的面子。”
大阁老试探地再观察暨绪的脸色:“看来陛下与他聊了甚多。能近身服侍陛下,无论何等职位,都是身为臣下的荣耀。但,若陛下觉得不妥,也可将他调往别处。”
“寡人当时没有细问他,为何他父亲会离开荆家。”暨绪微皱眉,“昔年王兄应也封过他外祖官职。”
官宦子弟,不应在宫中为仆。
大阁老答得也甚坦然:“荆氏家规森严,虽这孩子的外祖都秋氏其实与我朝有功,还被先帝赐封乐善员外,然荆家仍难容这桩婚事,便将其父除籍。他父亲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边复。”
边复者,音近蝙蝠,似鸟似兽,两处尴尬。以此名自嘲,可想而知其生活的不易。
“陛下也知道,因先帝仙去,有一阵子,我东初子民凡听到一个北字,都难按捺悲愤,他父亲也就离了军中。他外祖过世后,其父不久也病故了。他舅舅带他祖父的家产回了北境,留他们母子在这边。他母亲为养活他,做过一阵子仆婢,带他也入了奴籍。其母阳寿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