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于南宫被当朝天子召见之时,早朝其实刚退散不久。
一众大臣们各自散去,其中多半出南宫东面苍龙门而去,步广里、永和里这些达官贵人居所,皆在南宫以东。
从朱雀门进宫的张楚,因而无缘得见这些印绶在身的高官们。
其中两个三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之年的官员走在一起,形状甚是亲近。
寒冬之季,两人尽着黑色袍服,只是腰间绶带一青一黑。
青色绶带那人,头戴插着两支鹖羽的武弁大冠,但身形仪态极为潇洒fēng_liú,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儒士fēng_liú。
而黑色绶带那人虽然戴着文人进贤冠,却因身材五短而相形见绌。
腰悬两千石官员标志的青绶那人,拿手拍了拍那秩禄要低上些许的同僚肩膀。
“令尊高升当朝太尉,位在三公之列,实是美谈一桩,何必如此动气!”
那五短身材之人闻言抬头,果然在那一派名士fēng_liú的家伙脸上看到一派揶揄之色。
“崔烈当年五百万钱钱已被世人耻笑满是铜臭,家父偏要耗费一亿巨资去买那骂名,真不知他是如何思量,非执着于坐在百官之前,我曹孟德为之脸红,从今以后无颜上朝。”
身材比常人矮小些许,正忿忿不平的家伙,乃是如今正身为议郎的曹操。
“孟德此言过矣!”人物fēng_liú远超曹操数倍的青绶高官慎重道,看了眼临近无人,这才小声道,“当今朝廷昏暗,皆为宦官干政所致,士族清流本就因党锢之祸逼退朝野,你我既然身在朝堂,正是矫惘反正匡扶社稷之时,岂能轻言退却。”
“本初所言甚是,我一时失言了。”
曹操闻言,再看出言之后一身正气浩然田地间的袁绍,不由有些许神往,这袁本初当真是国之肱骨,将来恐怕也早晚位列三公再耀门楣。
汝南袁门接连四世位列三公,宗族四代五人至三公高位,两千石不知凡几,比之曹家花费万万家财才名不正言不顺登上三公之位,不知清高多少!
就在曹操被老大哥袁绍气势所夺时,后者又凑近些许,“前些时日表奏立储君之事已有成效,那何进最近频频向我袁家门生故吏示好,与张让之流已生嫌隙,尽除朝中作恶阉宦只在早晚之间。”
到了岔路口,两人拱手拜别。
袁绍却在曹操消失在道路一侧后,看着那个方向摇头,虽竭力向士族靠拢,终究是阉宦之后,心思难料。
走上另一条道路的曹操闷头前行,心中却也在思量袁绍刚才的话。
自小之时,这袁绍便一直对自己试探,更唆使自己到张让家中示威,以表对宦官乱政之厌恶,不想到了如今依然如此,口口声声尽是阉宦,甚至刺耳。
这天下有那杀人见血的宦官党羽,更多的不还是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所谓士人?杀尽宦官,当真就是匡扶社稷?
谁能保证到那时那何进不是个如梁冀那般权势侵凌帝王的跋扈将军!
……
关于鸿都门学,张楚自然也知晓一二。
太学是当今唯一的高等学府,其中有太学生多达三万,研习的是正统儒家五经。
而鸿都门学,则是面前这天子刘宏捣鼓出来的新东西,专门招募士族看不起的平民子弟,开设辞赋、小说、尺牍、字画等课程,可以说是个艺术类院校。
但这鸿都门学出来的学生,常直接拜为刺史、郡守、侍中等高官,比太学生更为炙手可热。
归根结底,这是政治斗争的产物。
看看如今已经成了皇家藏书之地的鸿都门学,就知道宦官在这场斗争中失败了。
而这也意味着,站在宦官背后的天子,在与世家大族用人之争中失败了。
虽然身为天子,一言可决人命运,但选来选去能用之人,都是世家大族出身。
彻底玩熟了察举制的世家大族,掌握着察举之权,形成了所谓门生故吏的系统,他们举荐上来的所谓人才,视天子为君主,却也视举荐之人为君主。
世家大族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若非如此,每逢新帝登基时,何必依靠外戚与宦官来掌握政权。
说到底,所谓世家清流,也不过是想让皇帝成为乖乖听话的傀儡,来维持自家权势利益,这是一个集权与分权的斗争。
不过这个问题,张楚明白,却不能回答,毕竟摸不清眼前这位主的秉性。
刘宏见他摇头,既不责备也不解释,只是站起身来,招呼张楚上前。
拿出一张文清纸,提起毛笔写下一个“家”字。
而后又写下一个词“天下”。
“你看朕这笔法如何?”刘宏笑呵呵问道。
张楚闻言,立刻搜肠刮肚,准备将这当真不算出众的笔法,变着花样不着痕迹吹出花来。
不过他还没斟酌好恰当词汇,就见刚放下毛笔的刘宏,拿起墨迹尚未干涸的纸张,一把从中扯断。
他随手一扔,那张带着“天下”二字的纸张便飘散在地上,然后重重将那个“家”字拍在桌子上。
这极其具冲击性的一幕,让张楚心神巨震!
这是他在后世读史万卷,也不见得能意识到的问题。
面前这个只得了恶谥“灵”的家伙,用半张纸上飞扬的“天下”两字,给他生动上了一课。
当今的大汉天下,实际上早非刘家所有,更非他刘宏所有!
那鸿都门学的兴办,实际上就是一场抗争,可最终以天子失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