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最是聒噪。
一场雨将下未下,闷得树上的蝉与稻花里的蛙不耐烦地比着声大声小,竟将屋内趴伏在床上的萧景清活活地给喧腾醒了。迷迷糊糊间,顶着一头一脸的汗略微一动,背上便是一阵抽疼,整个人顿时伶伶俐俐地就是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便要呻yin出声,临了却将牙关一咬,抽搐着将将好压下一身的燥热。
他又做梦了。
被送到这里一个多月了。打从醒来,各式伤药和补身子的汤水就没断过,流水似地灌了十来天,总算勉强糊上了那一尺多长、半寸深的骇人伤口。然而为防伤口开裂,仍被拘着不让动,只得日日趴伏在床上。早先血气不继神昏气短倒也罢了,等精神好点,他那个喜动不喜静的性子就有些耐不住,只觉得胸口都快趴出老茧,成日里抓耳挠腮,一颗心更是成了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出夜夜的光怪陆离。然而无论入梦的是师姐姚菁岚的甜笑还是被人围攻时的血溅三尺,无论后续是正常还是奇诡地铺展,到最后都会回到那个破败不堪的山神庙,庙里杨言顶着那张近乎透明的脸,莹莹的烛火下对着他浅浅地就是一笑,一段苍白纤细的脖颈往衣领下一没,就将一把火从他内里给腾了起来,一个迷糊一过,就烧出了一身燥汗,在醒后的怅然若失与无地自容的双重夹攻下,被闷气一蒸,便粘腻地糊了一身。
“我真是疯了。”萧景清无力地将头埋进臂弯,颓然不已。
他这厢虽格外小心,然而到底还是将外屋的人惊动了,进来就将他按住:“哎哎哎,快别动别动,小心伤口。”说着转身便点亮了油灯,舀了清水,拧了帕子,先小心翼翼地帮他将背上擦拭干净,又拿来药膏细细地抹在伤口上
顿时一阵清凉。
“对不住,又折腾得蔡大哥睡不踏实了。”萧景清一脸赧然,很是过意不去。
那被唤作蔡大哥的人是个四十开外的汉子,从萧景清醒来就一直照料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委实尽心周到。此人生得又瘦又小,却结结实实精精神神,一双有些倒三角的眼睛略有点猥琐,厚厚的嘴唇却又透着十足的憨厚。一身皱皱巴巴的短褐,也说不好是干什么的。
拜杨言所赐,萧景清算是知道了无忧阁自阁主以下伪装起来都是一把好手,便也懒得问他的身份。谁知那人竟极为主动,不但直言自己是无忧阁中人,竹筒倒豆子地似的把杨言已然脱险什么的都说了,还十分坦然地告诉萧景清说他是个乡野里小有名气的赤脚大夫,乐呵呵的言语里竟还颇有几分骄傲。
“说起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个大夫日常在乡野里走动,看得最多的倒是畜生。哎,不瞒兄弟,我给牛马接生可着实是把好手,这十里八乡的有好些人专门找我呐。”
所以还是个看牛马的赤脚大夫。
不得不说,这安排颇有些微妙。
赤脚大夫颇健谈,白日里无事,便会同萧景清说些个自己日常看牛马的趣闻,扯几句这个村的家常,那个乡的里短。说来说去,都是些平淡,仿佛真就是个乡野不入流的郎中,跟腥风血雨的江湖没有半点关系。唯有言谈间那股子江湖味道十足的豪爽,让萧景清在大感投契之余,没忘了他的真实身份。
然而,仅这些就足够萧景清疑惑了。前有杨言一路相交,后又有这位赤脚大夫的性情相投,虽然杨言对他有所欺瞒,然而目之所见,这些盛传的歪门邪道好像既不穷凶极恶,也不为非作歹,所谓的大魔头也不过是同他一样真实的人,一样在这红尘中打滚。
“蔡大哥你……都不用与人动手的吗?”萧景清实在想不通,怎么这个无忧阁中人能把日子过得这么不“江湖”?
“动什么手啊,又不是劫道的山匪、杀人越货的绿林。我是个大夫,大夫哟。”赤脚大夫失笑,再三强调自己引以为豪的身份,“再说了,越是学武之人,越是要慎重。你一出手,弄不好就要出人命。绝大多数人混江湖,不过是讨个生活,能好好地过日子,谁不想平平安安呢?”说罢,还冲着萧景清挤了挤那双倒三角的小眼。
“可是……”萧景清总觉得哪里不对。
“没什么可是。大家都一样,无非是我们行事更加随心所欲,你们总爱假模假式地做一番表面功夫罢了。”赤脚大夫仿佛知道萧景清所想,顺口就接了话,“要我说,各人所求虽不同,只要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自己,怎么着都行。”赤脚大夫呵呵一笑,一锤定了音。
“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自己……”萧景清闻言就是一怔,只觉得话里那股子天宽地阔的坦荡扑面而来,令闻者顿生孑立天地的豪气,委实不像能出自一个不入流的乡野牛马郎中之口。
果然,不等萧景清问,那赤脚大夫就主动交代了,原来是无忧阁不知哪一代阁主定下的一条门规。
萧景清又呆了呆,心中益发地暗暗倾慕。又想起杨言那手出神入化的剑法,何等的从容洒脱,不由地感慨万千。他对无忧阁的印象本来就懵懂,如此一来,一点师门长辈熏陶出的成见早已摇摇欲坠了。
一时那赤脚大夫清理完伤口,一面十分体贴地端了水来,一面嘴里道:“也是这些天不好,太热,等熬过这阵就好了。你可千万别不好意思,别说你是阁主的大恩人,就冲着兄弟你这古道热肠的性子,就对了我的脾气,这点算什么?”说完呵呵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