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辰阁内,香烟袅袅,面色苍白眉眼单调的少年沉默地端起一杯茶,轻啜一口。
“想在溧阳宫学到什么,得到什么呢?”程九序抬起头问道,脸上依旧是和煦的笑容。许玥愣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狠狠地咬住嘴唇。
“我要成为李出彦那样的人,一人可抵一军,然后我就可以把自己的命握在自己手里,”瘦弱的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冷硬,透着金属一般冰凉坚硬的质感,“也可以杀我想杀的人,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程九序没说什么,轻轻抬起茶盏。他的脸隐没在朦胧的水雾中,让人难以看清表情。许玥把头深深地埋进阴影中,一言不发。
“我很抱歉,无论是关于你的父母,还是关于你的故乡。”程九序沧桑的声音突然从氤氲的雾气中传出,只是再听不出其中的笑意。许玥听到这句话,鼻头却突然一酸,他费力地皱起鼻头,然后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没事的,都习惯了。”
是的,本来他以为自己都习惯了。从偏远的寂言城而来,七岁那年父母死在燕云大军的一次定期围剿中。然后又在这个美好的春天,在燕云虎骑的铁蹄下,他生活了十三年的那个小城化为废墟。
“我只是有些搞不清楚,为什么那个人就是不肯放过我们,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为什么一定要把自由的土地纳入燕云的版图。”许玥突然抬起头,扬起微湿的脸庞,一字一句地问道。他认真地看着程九序。这位天下人师却不曾直视他,眼神悠悠地飘向远方。
“每个人所处的世界都是不同的,也就会做出不同的选择。那个人,他站得太高,所以他看不到一些东西,或许他也不会在乎那些在他眼中微不足道的东西。”老人语气中略带一丝伤感,又有一丝惋惜,“我本该劝你放下仇恨,又或者是化悲愤为动力,志在高远,可那些都是书上的东西。这世上的人活得都不易,你想做什么但做无妨,我希望你走一条问心无愧的道路,仅此而已。”
许玥看着这位毫无架子的老人,眼中闪闪发亮。
“你有那个天赋,或许有一天你会达到你想要的高度,又或者会更高。到时候也许曾站在你之上的人会平视你,甚至要仰视你。但我希望到那个时候,你还能记得身处下位时的感觉。”
程九序放下茶杯,脸上又挂上和煦温暖的笑容。对面的少年埋下头,看不清楚面孔,也看不出表情。
“那就去东院吧,会有人帮你安排起居和课程。”程九序的声音响起,许玥依旧没有抬起头,只是起身,然后低着头深深做了个揖,随即转身离去。
突然少年被叫住了。
“对了,我能看看你的血脉法相吗?”
…………
许玥离去的身形一颤,然后愣愣地站在原地。他转过身,看着那个端坐桌前的老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人们始终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带着那种可怕的力量出生,据说那是从高悬天空的日与月中得来的力量。而传说中高居天际的神族也拥有着这样的力量,所以这些稀少的人族被称为“古神的后裔”。一千个人中或许会有一个携带血脉法相的人——常见一些的月,更为罕见的日。如同阴阳,在这世间无数新生的孩童血液中流转。
人们说那是神的赠礼,是星辰的恩惠。但那种血脉在一个人成长的前期基本上没有什么作用,它需要强大的道气作为支撑。然而那些拥有血脉的强者,无一不是同级之中罕有敌手。
许玥双手握拳,周身的气在一瞬间升腾而起。显示血脉法相是需要耗费道气的,修行境界越高,道气越深,所能呈现的血脉法相就越强,时间也越长。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比别人超出一大截的实力,但相应的,这也需要付出一定代价。
许玥苍白的脸上突然蔓生出无数淡蓝色的纹路,好像血管膨胀起来,平添一份妖异之感。那双干净的黑色瞳眸也在一瞬间突然深陷,呈现出一种极为恐怖令人难以直视的漆黑。紧接着,房间中的光芒好像被那个少年全部吸走了,在一片漆黑中,一道暗淡的光突然闪过。
那是一道极为纤细的光弧,昏黄,却散发着阴森的光。好像一弦本该悬挂在天上的残月。
然后它熄灭了。随之而来的是黑暗如同潮水一般退去,光明重新回到了屋内。
少年瘫坐在地面上,满头都是细密的汗珠。他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愈发苍白。这就是血脉法相的副作用,它会过分地榨取道气,没有强大的实力,无法支撑法相的施展,那么它只是一个累赘。就像现在的许玥,只能坚持一小会儿。
程九序站起身走到许玥身前,轻轻地把他扶到椅子上。他递给少年一杯茶,接着微笑道:“是‘离月’,现在或许没什么用,但总有一天它会成为你的力量。你要好好修行,好好地用它,做自己想要的和认为对的事。”
许玥点了点头,双眸中映出老人和蔼的面孔。
很多年后,那个被很多人知道的许玥时常会想起那一天。那一天他第一次踏入溧阳学宫,那一天他第一次遇到程九序,那一天他看到了自己一生中爱与恨着的翩翩少年,那一天他又重新拥有了努力的方向。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卷入多么大的风波与险恶中,但当他握着折月面对一个个可怕的对手时,那个瘦小的、苍白的、自卑的又有些倔强的男孩子,会出现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