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十四,月亮已大得出奇,明晃晃的银光下,高欢拿在手里端详着的物什闪耀非常。
“欢儿,那是什么?”姐姐端着热粥出来,高欢忙不迭地把银簪收进袖口:“没,没什么。”
姐姐嘴角挂起笑意,没再多问,放下粥进了房。韩智辉的憾事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若是高欢能放下一切重新开始,她只会觉得欣慰。
尉景在房里喝着粥,只见妻子进来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匆匆喝完,披了外衣就往后院去。
“粥可要凉了。”尉景径直在高欢身边坐下的时候,高欢正盯着月光出神。
“嗯,”高欢捧起碗,“姐夫,你可知道真定侯府是怎么个来历?”
“真定侯府?欢儿是说娄提大人府上?那大人是太武时就封了侯的,是献文帝的内三郎,听闻当日献文帝暴崩,他抛出一句‘圣主升遐,安用活为’,就拿佩刀自刺,几乎要死,是个极忠烈的臣子。后来年纪一长,竟渐渐不理政事,只挂个名,家中千数仆从却只用来牧牛放马,连儿子都没官衔的。不过要说显赫,娄府在这平城的豪族里也算出挑。据传娄家还有一个以聪慧闻名的千金,可多少富家子弟前往提亲,都吃了闭门羹。”
听到这里,高欢微微脸红了一红。
尉景还以为高欢是想投靠真定侯,哪里能料到娄家千金对这小子一见钟情的异事,接续问道:“娄府虽说富庶显赫,但一向与世无争。欢儿莫非是想投入真定侯门下?只怕就算事成,也无大用啊。”
“非……非也,我……”高欢犹豫了一会子,还是觉得此时告之为时尚早,“我今日在城楼上听韩军士谈及娄家,觉得好奇,所以问问。”
“唔,如此……早点歇息吧,天色不早了。”尉景不以为意,拍拍高欢的肩,起身回了房。
见姐夫走开,高欢又掏出银簪,心绪混乱地想了好一阵,这才回房辗转睡了。
第二日,服役收班的时辰还没到,高欢就拜托了韩轨替他圆场,自己则揣了银簪,准备去小碧园赴约。
韩轨本就因为妹妹的事一直对高欢心怀有愧,见有能帮到高欢之处,立刻爽快应允。
“哟,中秋良辰,你这是,佳人有约?”看到高欢换上了新衣,发髻收拾得一丝不苟,韩轨不由地打趣道。
高欢有点难为情,他低了头没好意思地笑笑。
韩轨见状,自知鲁莽:“高欢,我只是顽笑话。你若能放下,这很好,智辉……她都已经嫁人了。你无需难为情,倒是我们韩家对不住你。”
高欢听韩轨如此开明,便也朗声一笑:“不妨事的,过去这么久,我早已不挂怀了。再说,男儿志在四方,哪能囿于儿女情长呢。”
韩轨点点头握握高欢的肩:“只可惜我那老母不懂识人,不然我就有福气把智辉许你了。”
高欢作了个揖:“高欢惶恐,今日的岗就托韩兄照拂。”转身赴约,不知是眼里进了风沙还是怎么,高欢觉得眼角有些苦涩。
这一路心绪不宁,也不知是怎么到的小碧园,绕到长亭处,四周的秋菊开得正盛,只见一个背影已经立在那里,墨绿的长襦和明黄的菊色辉映,煞是好看。
高欢有点看呆了,娄昭君虽然长相平平,却自有一股精明,暗掩在寻常的姿色之下。何况,少女心事总含春,正值花季的年纪,朝着情郎笑一笑,总也伶俐得让人欢喜。
“你来啦!”娄昭君先回了头,浮起喜出望外的眼波又立即收敛,微微福了福身子致意。那清澈双目的小心藏拙,举手投足的闺秀风范,令人动容。
高欢慌乱又不失体面地回敬一礼,拾阶而上步入亭内。
二人呆立在长亭,短暂的沉默让高欢有些不适,他先开了口:“娘子,冷吗?”
“不冷,倒是你,穿得这样单薄,来,快焐上手。”娄昭君递上自带的暖炉,拉扯高欢坐下。
初初相识的男女本来是该羞不自胜的,只是这二人心里都藏了婚期,反倒顺其自然地互诉了真心。不知在长亭坐了多久、聊了多久,直到小雨静静地飘起来,两人都未发现分毫。
“那日我在堂后偷偷听你和阿翁理论,你对天下事见解独到,我倒有些好奇,像你这样的雄才,为何只能在城楼上服役?地方官员,竟这样不能识人吗?”娄昭君问。
“我也曾受人举荐做过平城函使,负责平城来往洛阳的信件,虽大小是个官,却也常受人欺侮,”高欢叹了口气,“函使成日奔波于军衙与驿站,实在辛苦,可每当有军官在场,便不准我们坐下休息。有一次我没注意,刚端了碗面坐下便被呵斥起来,原来正巧有上级检视官巡察,我就这样被毒打了一顿。自那以后,我便辞了函使之职,平城的富庶人家忌惮这段往事,都不敢雇我,我也就只好做守城的差事了。”
娄昭君微蹙起眉头,轻轻拂起高欢的宽袖注目一看:“竟还有鞭痕?我从小便觉得奇怪,阿翁这样高的爵位,说不做官便不做了,却云游四海去。原来连检视官这样的地方小吏,尚且仗势欺人为所欲为,更何况手握大权的朝堂高官?”
娄昭君心疼地抚着高欢臂上浅浅的伤疤,毫无避讳之情。
高欢浑身战栗,腼腆地说:“我做了六年函使,只见到百姓们赋税沉重,地方小官们却在这其中拼命敛财。原以为有朝一日,我能有幸追随清河王,肃清天下。如今他一死,这样的机会怕是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