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看呐?”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手里的日记本抖搂了两下,掉到大腿上阖上了。我无法从文字中迅速抽身出来,于是眨眨眼睛呆愣了一会儿,这时候那个声音已经絮絮了许多了。
“……小孩子的东西,没有什么看头吧?我见了都只是收到架子上,我女儿她当时看了看,也没说带走。”
我看向她,她神情温和,我发现她的眼睫毛很长,像是一只小小的动物的眼睛,我看着她的脸,之前我只看到了她的衰老和邋遢,这个时候我开始注意她脸上残留的年轻的东西,实在是不多了。她转身出去。
“请问你有你女儿的照片吗?”我知道我很冒昧,第一次上别人家,翻看人家女儿的日记,还要求看人家女儿的照片,实在是失礼得很,可是我很想看看这个小姑娘,十多岁的年纪,怀着苦痛的爱人的心,脑子里转动的大都是苍老的念头。
“有的,从小她爸就要她照,每次过生日都留有一张的,我收在相册里面,大概在柜子里,”那个女人向我走过来,这次手里擒着一只小小的玻璃壶,里面是舒展的青翠的叶子和余白色的滚水,壶口腾着烟雾,“你先喝茶,我给你倒上,我找找去。”
“你女儿该是很可爱的吧?”我这样说,不过是为自己的冒昧找些理由,可是我并不这样想。
“可爱?不不,她一点儿都不可爱,她就不是可爱的孩子那一类呢!”我很意外一个母亲会这样评价自己的孩子,可是听她说完也就明白了,“她从小病怏怏的,身体不好,看上去就是呆呆木木的,不喜欢跟人说话,不喜欢笑。”
“面对父母是这个样子,对朋友总不会吧?她毕竟是个小孩子,总是有朋友的。”
“朋友?我就没见她有什么朋友!从来不往家里带,我反正没有见过——大概我的女婿算是她最久的一个朋友了吧,还是从小长到大的,不过当时好像也没见他们怎么好。”
她这话说得我一口茶水滚烫烫的溜进喉咙里:“女婿?”我几乎快要忘记,按照这个女人的年纪,她的女儿怕也跟我差不离了,这本日记的主人,早已不是当年心事重重的少女。
“可不是女婿么,结婚都有两年了……”她一面跟我说,一面踩到床上去翻找顶上的柜子,她的上半身探进去,陷在黑暗里,声音也蓊蓊郁郁不再听得清楚。看着她的吃力我感到一阵惭愧,这都是我的多事引出的,麻烦了别人叫我怪不好意思。
于是我低头捧着茶喝,看得出,这只搪瓷杯子是新洗出来的,外延的积垢并没擦得干净,我仔细看了一圈,想了想,还是继续喝,反正也喝了好几口了。
“喏,给你,就是这个了。”她把一本很厚的相册抛到床板上,“十八岁以后没有了,她上了大学就很少回来,之后就几乎不回来了。”
我将相册从塑料罩子里取出来打开,我打开的是最后一面,然后往前翻,很大很厚的相册,我还以为会有多少相片呢,其实不过前面十几页有,后面全是空的。
我于是将它翻到第一页,这一面是她三岁以前的,还有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上面的年轻女子想必就是我眼前的这个女人,我感到诧异的同时不敢拿眼去比对,可这完全不像是一个人,这上面戴着镀金丝边眼镜的白皮肤女人,还有些坐月子的肥白,我想不出她经历了什么。为避免难堪,为了不叫她发现我的诧异,我只得点点头赞孩子可爱,其实天底下的孩子大抵都是那个样子,哭的时候手舞足蹈,不哭的时候半眯着眼睛,要我分我可能都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我很快翻过去,后面是一年一张的生日照,很正式,上面的女孩或站着或坐着,露出庄重的正脸,一律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可是的确如她母亲所说,这不是一个可爱的孩子,至少在我眼里,连一般的讨人喜欢的孩子都算不上。
她的面容看上去恹恹的,不是说整个人没有精神,她不是外在的没有精神,是一种神情上的脱离现实的感觉。我看她看着镜头的脸,鹅蛋脸本来是很敦厚的脸型,可是一双向上挑的有些三白眼的眼睛,里面是黑漆漆的不见底的深潭,这种充满距离的眼神跟平和的脸庞有很大的冲突。她有着饱满的额头,浓浓的眉毛,可是皮肤是略带病态的蜡白色,她有秀丽挺拔的鼻子,可是嘴唇又显得稍稍厚了一点,她个子看上去匀称高挑,一定比同时期的孩子高上一截,可是头发垂在颈窝,有极细的锁骨和手腕儿。她身上脸上那种圆和钝的对立的地方还有不少,显得整个人气质上极为不统一,我觉得这个孩子看起来很矛盾,不仅她矛盾,连带着我也觉得矛盾。
“是不是不大好看呢?以前说这孩子怪怪的人不少呢,可是也说不上哪里不好看,我觉得我女儿要是细看起来挺好的。”她这话说得不错,要是一个人跟这个女孩熟络起来,仔仔细细看她的脸的话,有一种别样的韵味,是介于清俊与媚丽之间的感觉,是与在雪里开得红艳艳的梅花一样的。
“这是……他们同学的集体照吗?”我问她。
“嗯?”她凑近来看,“嗯,是中学毕业的时候照的,那一张是小学,后面还有两张高中的,她高中读了两个班,两个班都照了相留作纪念。”
我盯着这张相片看,看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我问她:“你刚刚说你的女婿是她小时候的玩伴,是她的同学吧?是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