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习惯哈?”冷不丁冒一句话。
“嗯?”
“我住了十几二十年了都没习惯呐!”我看着她熟捻的动作表示怀疑,“这小地方就是脏,乱,差!”
“这儿——好歹是家乡的,您不长在这儿?”我斗胆质问她一句,我以为凡是人对家乡总有奇特的眷顾之情,不至于一提起就是一脸厌恶。
“家乡?”那女人抬起眼睛惊异地扫了我一眼,似乎不能理解我的话,“嗐!别的地方早就变了样儿啦!咱这儿还是破破烂烂,你要是遇上本地人问一问,要是能走的话,谁不想闯出去?嗯?”
“唔……”我不知道该回答她什么,于是低头看路,听她絮絮地说:“年年都在修,年年修不好……一任一任官儿走了,一摊子事儿全丢下来,一搁就是好几年!嗐……”
街边竖着的翠蓝漆板到这段路就稀疏了,有一块没一块的,走在外面,向里面望去是齐膝的杂草,天是灰蓝的天,那种掺着杂质的不纯粹的蓝色给人一种立时就要下雨的错觉,而且漆板所围住的杂草丛生的空地里,因为被废弃的缘故,格外地荒凉,场地外是高楼,场地内狼藉一片,可是依旧有人在里面闲散地迈着步子。
“听说你是云岗来的?”我瞪了瞪眼睛,看见她侧过头打量我一眼,接着说:“年纪也不小了,一个人跑来的?”她这样一句话,好像已经开始怀疑我不是正经人了一样,我很不喜欢妄断,她见我不答言,更加认定我必然是为了男人,叹了口气把头转回去,背对着我说道:“年纪也不小了,还折腾什么!我那个儿子也是那样,折腾这许多年,一事无成,好像还怨我一样!”
她的肩膀耸一耸,几乎让我误以为她在哭,实在是我经历的世事过少,她只不过是倾着脖子走累了活动活动而已,因为她立刻就转过脸向我说:“男人女人之间,可不就那点儿事么!跟谁不是过?”我觉得这样的话我实在听不下去,反驳了一句,气势很微弱的:“总也得找到心意相通的人才好,不然岂不是白白混日子吗?”
一说出这话我就感到自己的愚蠢,跟个陌生人说这些,不是招笑吗?本来没影儿的事,经这一辩驳,似乎我就真是为着男人而跑到这里来似的。
“嗐!”她的两刀浓眉毛拧在一起,下嘴唇往鼻子上一撅,做出一个厌恶至极的表情,“心意相通!哪个人没到一起的时候不觉得是心意相通,到一起了不还是白白混日子!”我还想反驳她,可是转念一想,我并没有亲身经历情爱,还不够格说明这些,况且也没有必要跟一个才见过一面的女人说这些,于是我又沉默了,也许脸上有些许不悦。
“你别说,你看起来还有些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姑娘。”那个女人的口气稍稍软和了一点儿,脸上的表情却更为嫌恶了,“我儿子过几天结婚,我是今天晚上的车票,带你看了房子我就得走呢。”我不知道我大众化的脸跟她的儿子结婚有什么关系,可是儿子结婚,她看上去一点儿喜兴的神色也没有,反倒是有一种深深的疲倦感。
转了一个半刻钟形状的小弯,前面是一条直直的路,相当窄,最多只能允许两辆车并肩驶过,可是现在一辆车也没有,路中间给粉白塑料条围住,看起来是在施工。我们走得愈来愈近,的确是在施工,钻子打得山响。
那个女人警惕地看着我皱起的眉头,说了一句:“到了。”
我向她指的方向看,是一幢独栋的宽宽扁扁的房子,我问她:“几楼?”她用手指比了个“数钱”的势,是七楼,我望向那栋楼,一层一层数上去,七楼上面还有两层。房子是一齐镶了知更鸟蛋色的窗玻璃,外墙也是钴蓝色,阳光照在上面,散出奇异的光彩。
这栋楼底是挨着开的农业银行、建设银行、工商银行,我看得发笑:“这房子还挺有经济基础的哈。”那女人挑了一下眉没答言,估计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边——是——第四人民医院?”我指着那靠近我站的这边的一幢灰蓝色的建筑问,照着上面的古铜色的嵌字念出来,有点不可置信,因为那栋建筑门可罗雀,而且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灰扑扑的。
“是医院,以前的四医院,现在倒了。医生都遣散到其它地方去了。”
“医得不好吗?这医院不小,怎么就倒了?”
“什么好不好,只要不医死人就行啦,这些事情我怎么知道!看房子去吧,我还有事呢。”
我于是跟着她走,路的另一侧是一排的两层房子,一色瓦顶,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建筑,而那个世界与这个世界的边界正在如山响一般的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