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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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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美国波士顿

要说幸福,在那些岁月里,若是只论我们两个人,则幸福足矣。可毕竟生活并非只我两个人所独有,不知多少条线还要往前走着。

这是培真来美的第一个暑假,没了课上,一个人会更孤单。我心里惦记着他,便想着一定得找个办法消除我二人间的隔阂。岂不知,还未等我想出这法子,却是接着了父亲拍来的电报。

打开一看,却是罗家出了事。电报简短,只是说罗大人辞世,培真不日回国奔丧,嘱我前去探望。按照父亲的嘱托,我又去了河对岸的波士顿。循着原先记着的地址找过去,便是那栋在联邦街上的公寓。

门房坐着一位看管房产的中年妇人,看样子像是欧洲来的移民。她英文说起来甚是困难,煞费了些周折才明白培真昨天匆匆离去。想着他家里逢此大丧,一个人孤身海外,奔丧的路上何其凄凉之至。自己真是妄称朋友,这一年因为些琐事,疏于友情,也实在不该。我给培真留了信,拜托看门的妇人务必放在培真的房中,等他回来。

可这一等,却是一下子五个多月过去,直到二一年的十月底,才得着培真的信儿,约我一聚。整整一年不见,培真脸上不免形容憔悴。想来这几个月他万里奔丧,国事、家事压在身上也确实辛苦了。我仔细端详着他,原本为着遮盖伤疤的长发又恢复了原状,而也只是在那短短的直发中我似乎又看见了培真往日的英姿。只是,在额头的发际线之下,一条淡淡的白色疤痕却仍在提醒我他那段与美国的恩怨。

见面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觉着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只能说了一句:“真抱歉!”

培真紧闭着双唇,点了点头,说道:“爹爹走得有点突然。大家都没想到。其实去年离开家的时候,爹爹身子就很不好了。可他一直瞒着我们。他走了,才突然觉着,以往都没跟爹爹好好谈过,其实他也是个革命者。”

“革命者?”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有些陌生的词。

“是的,革命者,”培真郑重地点点头,接着说道,“爹爹在戊戌年间支持变法,在辛亥年积极保路,然后是护国、护法。这二十多年,他其实一直是在革命,只不过他们老辈子人,说不来这个词罢了。”

“家里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吗?”

“家里的事,其实我也不懂。我们兄弟姊妹几个,一块商议了。罗家也没什么浮财、祖产,谈不上分家。两位太太的生活大家一起供奉。再有,就是兄弟姐妹们将来彼此照应就好了。”

“友然哥,咱们就好比自家兄弟一样,所以我也就不瞒你了。爹爹的后事料理完了,我去了一趟广州,所以才耽误了回来的时间。”

“广州?”我不解地问道,“那儿还有你家的亲戚?”

培真摇摇头,脸上不禁露出些惋惜的神情。“友然哥,你真该回去看看。你看,你来了美国才两年,可这国内就像翻天覆地了一般。当年志希大哥就说过,五四是一场运动,从此民智就开了。然后,就在今年六月,广州设了非常大总统府,中山先生在那儿就职。要不了几年,革命一定能再成功。”

“你去广州是要参加革命党?”我想起了一年前我们的对话,心里渐渐不安起来。

“现在还不能算是参加,只能说是去看看。父亲的几个学生在广州的大总统府做事。他们其实比咱们也大不了一两岁,可是他们想的、做的,那都是天大的大事!”培真说到此处,再也按捺不住,腾地站了起来,一按窗台,坐了上去。

“你看看我这儿,政治学的书一大堆。老师在课上讲索伦立法、讲洛克的天赋人权、讲《独立宣言》和《联邦党人文集》,这么一点点看下去、讲下去,等到自己能做了,还不知道得等到哪年哪月的光景。可是在广州,咱们这样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在写宪法、带军队。”

“我和他们一块吃住了一个星期。广州可真热,我们就光着膀子,满身流着汗,屋里别提有多臭,可是你在看他们给中国写未来。友然哥,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那才是我要的生活。在这里读书,闷也要闷死了,恨不得现在就回去。”

“那你不要学位啦?”我不安地问道。

培真的双手啪地一声拍在白色的木窗台上,高声说道:“学位有什么用!这又不是革命大学。我答应了人家,就再上一年,多学点政治管理和法律的课程,就去广州。”

“可你父亲,要是他老人家地下有知,岂不会担心?”

培真听了这话,脸上既肃穆又激动。他眸子里流动着热烈的光芒,声音也变得庄严:“友然哥,你知道吗,从广州过来的这一路,我终于想明白了,要不我怎么会说爹爹其实也是个革命者呢。”

“我现在做的,其实真正是爹爹希望我能做的。只是他在的时候,对自家的孩子,自然除了期望还多少有几分溺爱。所以,即使他心里向着革命,能让学生去广州也不会让儿子去。可是现在爹爹没了,他要是真的地下有知,一定是会十二分地赞成我。”

我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声。在培真面前,我这个冒名的哥哥比起培真来,无论是勇气、果敢或是见识早已不在一处。

培真倒并未在意我的沉默。他兴奋地从窗台上跳下,扶住我的双肩,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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