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铎在房里闭着眼哼哼,摇头晃脑的不知唱得什么调,还拿柄折扇打着拍子。钱昭不胜其烦,简直想弄两个软木塞子堵上双耳。这鬼嚎却在冯千轻手轻脚地跨进门槛时嘎然而止。
“干什么去了?”多铎眼皮也没抬,啜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冯千抹了抹额头的汗,道:“回王爷话,奴才刚才是应付那吕殷殷,她……她非要换住处,说是想独个儿住一间。”说着望了眼钱昭。
钱昭心中一凛,夹紧了缠于腰际缎带下的利器。
多铎不以为意地搁下茶盏,道:“还当什么大事呢?谁跟她一块儿住,挪出去就是了。”
冯千赔笑道:“嗻。不如就让宋椿住在东厢,每日当值也近些,王爷看成吗?”
多铎这才知道跟吕殷殷同住的是钱昭,愣了一愣,而后笑道:“你瞧着办吧。”
钱昭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赶出来了。想起今早开门时,吕殷殷还畏畏缩缩地闪在一旁,不敢与她正面相对,这会儿竟跑去找冯千吵着要独住!脸皮之厚,叹为观止。
“宋椿,你过来。”多铎显然没注意钱昭的恼怒,招手唤她。
钱昭满心不甘地跟他进了内室,犹自愤愤,哪知他竟动手宽衣解带,将外袍剥下往衣架上一搭,夏秋之交只着单衣,如此便赤膊了上身。钱昭震惊地望着他,一时竟忘了转身或闭眼。
多铎见她怔愣,越发得意:“发什么呆,来给爷挑件衣裳。”随后而来的冯千打开衣橱,亲自捧了数件袍子,一一摊在榻上。
她只觉眼角隐隐抽搐,不知是不是因为看了不洁的东西。偏那多铎还越挨越近,笑着问:“待会儿爷带你出门逛逛,你瞧爷穿哪件精神?”
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穿什么有什么打紧?见他贴上来,她矮身闪到一边,为着他别再赤身露体地在她眼前晃荡,便随手指了件青葱色寿山福海纹暗花缎箭袖,心道,穿吧穿吧,穿上就成绿孔雀。
多铎抚着下巴沉吟:“这件?”又瞥了眼钱昭,发现她一脸阴郁,那表情似乎在说:不听我的问我做什么?便拎出她指的那件袍子,让冯千伺候他套上,当然,系钮的活还是交给钱昭。
刚下过雨,路面有些泥泞,沿街的门面偶尔可见贴着大张黄纸,上面是墨迹半褪的“顺民”字样。因为多铎出行,清军将一路的商铺摊贩都肃清了,却有大量的汉民涌上街头争相张望,大约都想瞧瞧满清的王爷长什么模样。
钱昭不想再看,放下车帘,转头却只能跟坐在对面的吕殷殷眼对眼。多铎说带她出来逛,却原来带上了她们两个,且将她俩装进同一辆车里。钱昭靠在车壁上,斜睨着吕殷殷,猜测她是如何跟多铎解释颊上清晰的指印。
吕殷殷显然也不想对着她,扭头转向另一侧。静默良久后,也许是因为无聊,不自觉地轻哼起曲来:“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棹船歌,花房莲实齐戢戢,争前竞折歌绿波,恨逢长茎不得藕,断处丝多刺伤手,何时寻伴归去来,水远山长莫回首。”
钱昭初时还闭目细品,听着听着才发现是《浣纱记》,忍不住瞪大了眼盯住她看,心中暗忖,她怎么有脸唱这出,难不成还自比西施以身事敌?
“瞧什么?”被她盯得烦了,吕殷殷恼怒道。
钱昭懒得与她计较,只做听不见。
“乡下丫头,一点礼数也不懂!”见钱昭没什么反应,吕殷殷便来了劲,睨着她的天足鄙夷道:“连脚也没缠还扮什么大家闺秀,怪不得一身蛮力!”
钱昭倒不是从没缠过,小时候怕疼,哭着闹着不肯就范。母亲自幼习武,自然是没裹过脚,也不愿强迫她缠足;父亲那时只她一个独养女儿,打出生起就如珠如宝地万般疼爱,见她日夜哭泣,不吃不喝,哪还能狠得下心。于是,她缠了没几天的脚就那么放了。只是近一两年开始为她论嫁,却因这天足的缘故,问者寥寥。她内里难免后悔幼时太任性,若从前吃些苦头,便也不会受人看轻了,但面上却傲得很,不肯说一句悔怨的话。
因此,钱昭是最恨别人说她脚的。这时被戳到痛处,如何不怒,恨不得按住对方狠抽几耳光。那吕殷殷见她一脸恶狠狠地耸身而起,好似立刻就要扑上来,忙吓得往后躲,低着头抬起双臂格挡。钱昭本是要掴她两下才肯罢休,可看她这惶恐的模样,心里舒坦了不少,又想动手毕竟失仪,就放松架势,靠了回去。
吕殷殷半天没见动静,便放下胳膊偷觑她神色,却见她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便觉背脊一阵阵发寒,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
马车停下后,有小仆上前掀帘子催她们下车。两人相看生厌,吕殷殷更巴不得离钱昭远远的,便急急跳下车,追着前头多铎的背影而去。
钱昭则等小仆摆好脚凳,微提起裙摆,搭着小仆的手轻轻落地。环顾四周,发现竟出了城,这所在林木郁郁葱葱,却有孤零零的一座高墙大院,多铎一行人已穿过院门往里去了。小仆在前引路,走得很急,钱昭只好小跑着跟在后头。
这园子修得颇雅致,亭台楼阁隐于树荫之中,一路行来却见岗哨林立,她不由暗忖,这宅院守卫如此森严,不知是住了何等重要的人物。正想着,就见前面廊下候着一群人,为首的身材微胖,穿玉色宽袖襴衫,戴万字巾。那人一瞧见多铎,就急忙迎上来,扑通跪下拜伏:“拜见王爷。”他身后的男男女女也随他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