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死了,人也就死了
我记得那天上午,我抱着老相穿过船厂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街时,阳光像一片哨声一样嘹亮。寒风像一张看不见的网,裹住了老相的惨叫,只有老相手指头冒出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我慌乱的脚步上。
一些正在忙碌的工人们看到我抱着老相仓皇奔跑的样子,都惊得长大嘴巴朝我张望,只是没有谁赶过来关问我。
不远处的办公大楼里红男绿女们出入楼门口,有些人朝我这边张望着,他们也没有谁招手问我,好像是我的奔跑与他们看到的没有一点关系。
是的,奔跑的是我,断手指头的是老相,与别人没有什么关系。直到我拦截了一辆机动三轮车,把老相拉到附近的医院里,让医生给他包扎好手指头,让老相躺在病床上注射消炎药水的那几个小时里,也没有人来看我们。
医生显然是在药水里加注了镇静止疼的药物,护士给老相的胳膊注射上药水没多大会儿,老相就偏头靠在枕头上睡着了。他蜷曲着身子,整个脸缩进被子里,对着墙角打着鼾声,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医生在给老相包扎手指头的时候,曾经要求我或者老相回去找到那半截手指头,说按照现在的骨科技术,只要没有什么意外,就能续接上他的手指头,只是神经受到损伤,手指头的关节伸缩肯定不能完好如初。
但是老相拒绝了医生的要求,他用痛苦的喊叫堵住了医生的嘴巴。我对医生说:
“算了,他不愿意接,算了。”
医生问:
“他是心疼钱?还是害怕动手术?”
我说:
“他什么都不怕,我知道,他就是不想接。”
医生用奇怪的眼神看看老相,没再吱声。
老相睡着以后,我对着窗外呆了起来,从十层的楼层极目眺望,天地空远辽阔,人群如蝼蚁一样蠕动
。是的,没错,地球依然在悄无声息的转动,阳光依然普照大地,冷风还在呼呼刮得没有休止。
大街上的人群依然如蝼蚁一样蠕动,老相的惨叫惊动不了任何一个与我们无关的人,他的惨叫与一个猪狗的惨叫没有什么两样。
我去楼道的厕所时,发现眼镜男人躲在楼梯口的拐角处,鬼鬼祟祟地冲我招手。
我走过去,眼镜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转身下楼,示意我跟随他下去。
我和他一前一后下楼,出了医院大厅,眼镜男踅到一株庞大的塔松后面,我在他对面站住了。眼镜男咬了咬嘴唇,轻声对我说:
“说实话吧,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说:
“说什么实话?”
眼睛男说:“以前我们厂里也遇到过这种事,工人用自残的方式来敲诈赔偿,老相肯定也是这么做了,对吧?”
我摇摇头,我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眼镜男叹口气:
“我没想到,老相作为我们张总的同学,也会做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早知道这样,我不会让你们进厂里干活。”
没等我反驳眼镜男的话,眼镜男又说:
“老相这么做就是为了钱,不想出力气干活,还想挣到大钱。你也应该知道,钱的确是个好东西。”
我说:
“没错,钱是好东西。”
眼镜男无声地笑了笑:
“我来就是想跟你商量,如果你能出面证明老相不是因为操作机器失误意外受伤,而是他故意自残来敲诈赔偿。我会让厂里暗地里给你两万块钱。你觉得行吗?”
我说:
“老相就是工伤,他被切割机割掉了手指头,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事实。”
眼镜男盯着我,老大会儿才又说:
“你想好啊,你只要出面证明,两万块钱就唾手可得了。”
我说:“没有什么可想的,老相就是工伤,你们应该赔偿他。”
眼镜男的眼神变得生硬起来,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忽然大声说:
“年轻人,你要学会主张正义,你不应该这么袒护老相的恶行!”
眼镜男说着扭身走出塔松,他走进了下午的阳光里,突然又扭身对我喊:
“你站在这里别动,我要去找老相,我要揭穿他的恶劣行径!”
我想朝眼镜男恶狠狠地大喊一声,我想让他赶快滚蛋,不要去打扰老相,可是我的嘴巴张开了又合上。
我觉得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却喊不出一个字来。
老相啊老相,你自虐了自己,却被人看穿了你的幼稚伎俩,你这个天下第一大傻逼,你的疼痛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在自食苦果,你要为你极端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站在塔松底下,听着风声在树杈之间簌簌穿动,阳光从密集的松针里穿透下来,模糊了我的泪眼。
这时我听到了一声咳嗽,我听出是我爹的声音,他的灵魂在风声里游荡,我闻到了我爹身上熟悉的气味。
我对着空荡荡的天空叫了一声爹,我说:
“爹,你怎么离开老相的身体了,你应该帮助老相,别再让他做这样的傻事了。”
呼呼的风刮到我的耳朵里,我听到我爹叹了一声:
“老相比我还固执,我劝不了他,他在朝死里折腾。”
我说:
“他为什么要往死里折腾呢?”
我爹说:
“人都是这样,心不死,就往死了作。心死了,人也就死了,老相现在就是心死了。”
我说:
“老相不能死,爹,咱们应该劝阻老相,不能让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