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兵荒马乱,当那些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葫芦峪人回到了残垣断壁的村子时,发现村西坍塌了多年的石灰窑里住上了逃难的一家四口人。听口音是山西人。

在那年月能活着就是万幸了,葫芦峪人毫不含糊地接纳了这家人。这家男人姓贺,从带的仅有的几件家伙什上就知道他是个木匠。老贺的老婆不善言语,整天埋头做饭,一儿一女倒也活泼伶俐。

刚让鬼子扫了荡,家家需要木匠搭把手,老贺正感激大伙来不及,刚好能帮大家一把,修窗锯木,走街串户,就这样老贺一家很快融入了葫芦峪。

老贺为人厚道。小修小造从来不收钱。大伙过意不去,往往三瓜俩枣送到他家,老贺也不推辞,如此彼此不欠下情分。

一晃十来年过去,葫芦峪人家渐渐多起来。孩儿满月娘生日,婚丧嫁娶,人情世事逐渐多了起来,礼尚往来也逐渐讲究排场起来。

人们却慢慢发现老贺家从来不随礼。谁家有红白公事需要,老贺不请自到。但老贺从不在主家吃饭,主家支工钱,老贺也不推辞,但从不多要,只往少里拿。末了,当着主人的面把钱用一张红纸包好,让账房写上主家的名字,回到家把钱包塞进一个黑不溜秋的大榆木柜子了,然后小心地上好锁。

大伙感到很奇怪,但也算接受。都说山西人抠,这回他们终于见识了。

老贺的儿女结婚都是静悄悄地办的。闺女嫁到了峪外,直到婆家来迎娶,大伙才知道。由于老贺不随礼,好多人家也就不送礼了。有些关系铁的的街坊邻居还是送了礼,闺女回门后,老贺两口子逐一登门拜谢,礼金都原封退回,但多了一包花生、栗子。

等到他儿子娶亲更是静悄悄。儿媳妇过门好几天了,邻居才知道。有前面他闺女的事比照着,大伙没有再随礼,只是见面老贺做个引见,大伙祝贺一下就过去了。

随礼是个相互的照应,是脸面和门面。战乱逃命的时候顾不上这些俗套,稳定了就逐渐攀比繁琐起来。不管红白事,人越多越热闹,摆的席口越多越有面子。主家请来账房登记造册,请来厨子忙活一通,来的人拖家带口,猜拳吆喝,一个个喝的红光满面,唯恐吃亏。于是场面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热闹,越来越穷讲究。

一番折腾下来,主家往往入不敷出,东挪西凑,硬撑门面。更有一些人自己有事招呼别人,别人家有事了却装聋作哑,扣扣索索,于是彼此往来就有了芥蒂,成为了一笔看不见的陈年老账。

葫芦峪最大的排场是谁家添丁送祝米。不仅亲戚朋友登门祝贺,街坊邻居更是随礼祝贺。尤其是谁家添了孙子,主家暗地里勒紧了裤腰带咬着牙办排场。

老贺家儿子结婚几年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儿媳妇一直没有动静。大家私下里一起畅快,幸灾乐祸地说是老木匠抠门,该当绝户。

不知道访了多少医生,吃了多少副药,求了多少神仙,拜了多少座庙,老木匠家终于有了孙子,而且是双胞胎。大家一面为老木匠家高兴,一面又想看看他怎样送祝米。

一直到送祝米的前一天,老贺才亲自去招呼了葫芦峪操持公事的账房和厨子到他家喝酒商议事。问他准备几桌酒席,老木匠说二十桌,大伙愣了。一般葫芦峪再排场的也就是桌,二十桌简直是破天荒。

关键是平日里老贺不随礼,哪来这么多客人啊?瞅瞅老贺绝对没有喝多,绝不是开玩笑,更不至于有了孙子喜疯了。再说都知道老贺家也没有这么多亲戚啊。这伙人搞不清老贺葫芦头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客随主便。

葫芦峪不大,西头做饭东头能闻着香,老贺这一出戏一下子传开了。

第二天。全峪男女老少没有一个出工的,都聚在老贺家附近看热闹。快晌午了,除了老贺闺女一家三口和儿媳妇娘家五人,峪口再也没来其他人。账房登记了两副子帐,就无所事事;厨子们心不在焉地准备着席口。

这时,老贺忽然站起来说齐了客。大伙四下里看,也没见人,于是大眼瞪小眼,等着看热闹。

老贺招呼儿子和女婿从屋里抬出了那个大榆木柜子,招呼账房把一个个红包取出来,按照上面的名字吆喝起来上帐。有的名字甚至喊了好几次。

大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知到老贺摆的什么鸿门宴。等登记完了,账房用算盘摆弄出总数报账,大伙一听,吓了一大跳,这个钱别说二十桌,就是三十桌也绰绰有余。

老贺发话了:“各位老少爷们,今天的客人就是你们啊,随便坐呀。”见大伙站着不动,老贺接着说:“打从民国30年,我们一家从山西捡了条命,逃难到咱葫芦峪,到如今我也有了孙子。承蒙大伙照应,今天借俩孙子送祝米,我摆下大席招待大伙,算是谢意。我也年龄大了,明天我和老婆子要回山西老家住了,算是落叶归根吧,请大家继续照望好我的子孙。”

葫芦峪全村186口人,加上老贺的亲戚,刚好20个席口。那一天,可累坏了那几个厨子,像踩上了风火轮的挪吒,好歹忙活下了,也还是落了大伙的一顿埋怨。

第二天,老贺老两口回了山西。从此,葫芦峪依然随份子略表意思,但再也不兴大摆公事席了。

老贺的儿子继承了老贺的手艺,继续在葫芦峪生活。依然不随礼,但从不缺礼。

2016年秋,老贺在山西洪洞县寿终正寝,享年10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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