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褒候府,紫檀香萦绕,青烟如叹,似梵唱(1)不绝。
褒姒的单薄衣衫在风里飘着。深宫寒潭,囚禁的藩篱,权利顶巅的辉煌及灵魂的极端□□,统统没在她的考虑范畴。她和褒宝一起走过冰凉的青石地面,偶尔碰上提着灯笼、行色匆匆的披麻戴孝者,皆如同在暗夜里跳动的野鬼。
她们穿过鹅卵石小径,在褒洪德的聚龙阁前站住。见阁前开阔宽敞,白石雕刻的莲座花坛华贵不凡。
冷风拂过东墙篁竹,起伏动荡不停。衣裙贴紧她们的冰冷肌肤,寒意蚀骨。
“残月别样明,离愁监露清。情未了,语已多,人怔忡。”褒姒站在檐下,看着夜风拂动竹影,无法抑制颤抖。
他若有情,她要和他最后一次相拥,以吊祭和埋葬此生唯一的爱情。
她不怕燕虹,不惧未来,不望过去,因为,她是贡品。
“贡品,咯咯咯……”她站在风里仰天渺茫星空,笑得泪水哗哗。
“妹妹,你要想开些。人挪活树挪死,未必不好。”褒宝搭着她肩,低语飘逝在袅袅的风里。
一个褒府千斤身份如同魔咒,她将植物般蛮横地被移植往王宫,抹去过往。她没有些许庆幸,只有那么多不甘,无力地依着廊柱,声若呓语: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2)……”
纵然光阴流转无休,那场凄美的爱情,依然清澈得让人扼腕、啜泣。
“妹妹,我明白你的委屈。可是,谁又能逃过命数?妹妹还是看开些吧,不要总是和自己过不去。”褒宝站在她身后,细声劝慰。
褒姒扭头看她,泪流满面。
廊前月影溢动,廊下飘来几片树叶,出奇的清冷因着紫云堂前厅的灵棚,丫鬟仆僮们皆在那里守孝。
褒姒和褒宝小心翼翼登上台阶,沿着幽静长廊悄悄前行,风吹动裙裾窸窸窣窣地响,一直来在聚龙阁后厅东窗下。幽幽灯光破窗而出,如倾泻一地的斑驳心事。
那个日子,一场酒后,在爱的痛楚、喜悦和挣扎里,她心无旁骛地交付了自己,若娇艳的牡丹,恣情盛开,姿态娇媚。
她曾想要和他去看积雪成川的高原,听山fēng_liú转,看日月涅槃,将念珠轻拈,荷包暗传。在斜阳半卧的神前,等待一场红尘的缘。
风在耳畔呢喃,如情人的窃窃私语。褒姒倚窗而立,不由自主的发抖,手紧紧捏着裙裾,面色苍冷。过往的激情、欣喜、痛楚、悲苦、压抑、折辱,都在被风搅乱的纷纭灯影里狼奔豕突,又被一刀斩断。她一腔悲愁:
过去了,一切都成为过去。如今我只要没有疑问地离开,带着美好记忆老死在异地,哪怕前边是寒潭、火坑,我都没有选择。
褒姒的手在随着寒夜奔来的冷风里颤动,尚未敲到窗子,却听到一男一女对话破窗流出。
褒毓声音冰冷,仿佛永远没有感情:“我明天和褒姒一起进宫。母亲当然会高兴!她就算不高兴又能怎样?哼!”
褒姒和褒宝同时一怔,对视的瞬间用眼睛交流着心底许多情绪,疑云如雾霭笼在头顶。又听褒洪德高声道:“什么?你要进宫?这不行!你该明白那是个什么地方!”
褒毓冷笑一声:“哼,什么地方,她去得我为何就去不得?”
褒洪德:“我是为你好!妹妹,你们身份不同,你为什么要去陪葬?父帅会不高兴的!”
褒毓又是一声冷笑:“哼!我正是要他不高兴。我是谁?只不过他一次tōu_huān的赘物!”
褒洪德:“妹妹,你竟连父帅也仇恨?在你心里,仇恨真的就那么深?你难道不会试着去爱?爱,它比仇恨高尚美好!”
褒毓接着冷笑:“哼哼!爱究竟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你们男人满足私欲的托词。这世间还有高尚?一切都披着虚假的外衣!”
褒洪德:“妹妹,你……”
褒毓的问话不乏好奇:“二哥哥,既是说爱高尚美好,我便问你,你究竟爱不爱褒姒?”
他曾信仰她,视她如庙堂上的鼎,他如跪地祈祷的信徒。他曾在名利和红颜之间纠缠、摇摆,他心念菩提,终放不下这段尘缘,弃不了她的至媚缠绵。
经历种种,将他于情天孽海洗练。他参不透生死,却参得透他们的一夕欢爱,终究是劫。生死存亡,他只有包裹好自己,不流露任何情绪。
褒毓又问:“你究竟爱不爱褒姒?”
褒洪德短暂沉默后,言辞坚硬:“曾经爱过,现在,我爱的是你明媒正娶的二嫂子。褒姒,她只是一个丫头而已。下人们,都只是我们褒府的工具……”
一瞬间天崩地裂星月失辉。褒姒在廊檐下摇摇欲坠,身子像凌空落叶,不能自控地倒向壁廊,一滑到底。
褒宝用力将她搀扶,可无论怎么用力都搀扶不起。
他坚硬失常的声音刺穿褒姒的耳膜,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听觉,头晕目眩,手脚不听使唤,灵魂已腐,身子如同空壳。
她被褒宝搀着往回走,脚步虚浮,身子轻飘,只觉这个ròu_tǐ不属于自己。
还有什么希冀,因为爱已灭!
还有什么生机,因为心已死!
(1)梵唱:咏唱一般的梵语,是印欧语系最古老的语言之一,公元两千多年前传入中土。后来,梵语渐成为一种属于学术和宗教的专门用语。
(2)、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取自《诗经隰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