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大,但在座的几个人都听得分明。
云赋一只手轻轻将瓷盏搁在几上,另一只手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执住葛瑶的。他十指修长,骨节圆润而美好,大约是因为刚刚握着盏子而沾染了些许温度,在这寒冬腊月带着叫人心里瞬间安定下来的力量。
葛瑶在下头回握了过去,两人十指相缠,纠葛在一起了半晌。直到云赋站起,葛瑶也随之而起,朝着彦初帝行礼:“陛下今日,所为何事?”
彦初帝略略停顿,哑然笑道:“怎么了,大祭师可是在怪朕?”
他这样子,可浑然不像当初那个似乎少不更事的少年,眉宇间甚至浮现着若隐若现的戾气,看样子倒是不愿再把自己的心思给隐藏下来了。
彦初帝平常,可都是保持着一副虽然有些心思活络,然而归根到底还是年纪过轻,在一众京中老狐狸面前会显得段位不够,甚至有点小小的拙劣与力不从心。
彦初帝曾经是希望自己能始终保持那副模样,看似像只刺猬般浑身都是刺,实则没什么主意,终究被朝臣们看成少年。那是他掩饰自己的野心与能力最好的伪装,更何况他还在少年,没人会对他报以最大的忌惮——哪怕身份高贵,至高无上。
然而上一云赋进宫,刚坐下后便直截了当点名了这一点。
云赋当时沉默地坐在下首,右手微微摩挲着茶盏,眼神安静祥和,幽深得仿佛一井深潭。他看起来温和安宁,然而身上却又实打实带着不容忽视的危险气息。
彦初帝心里一咯噔,然而到底还是想要继续伪造出他那个急躁易怒的表象。而云赋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不时平平淡淡答应几声,几乎是称得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彦初虽是年纪不大,但确实算得上心机深沉,至少能看得出来云赋根本没有欺瞒的意思。
直到两人差不多谈完敲定了计划,云赋起身告辞,才淡淡地留下了两句:“陛下不必多想,臣姐在京时便常常说陛下天资敏慧,心有丘壑,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白塔素来以兄弟姐妹相称,云赋的姐姐,那也就只能是彦初帝自小的老师颜天姬阿醉了。
彦初帝停顿片刻,一派天真烂漫的笑道:“大祭师谬赞了,朕虽然驽钝,但还是清楚自己的斤两的。”
“那便是臣多嘴了,”云赋恍若无事的笑了笑:“陛下也不必自谦,陛下自幼便与臣姐相熟,自然知晓臣姐算得上是眼高于顶之人,从来便是有一说一的。”
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描淡写的笑了笑,俯身行礼:“臣告退。”
就在当时,彦初帝便明白,自己所有的伪装在眼前那个人看来都是毫无遮蔽,费尽心思构建起来的伪装说到底却也是没什么用。因此再见面,他索性剥下了层层面具,留下最清晰的一面。
彦初帝自己也不是那么清楚他对白塔的感情。
那种感情复杂沉郁,底色便是浓黑的。
他清楚自己父亲的死白塔脱不了干系,然而午夜梦回,扪心自问,他又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父兄在某种程度上……死有余辜。白塔千年忠诚,本便是忠于国忠于民,唯独并非忠于君主。
对白塔那些入塔时便斩断一切尘缘的大祭司而言,他们本便对君主没什么感情,更没有什么君臣有别的概念。这些人说到底虽是忠于江山社稷,却未必在乎坐在帝位上的究竟是何许人。因此白塔曾誓言不掺和帝位之争,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只要不动摇百姓安危,江山稳固,便是有综实的不臣之心也没什么。
这样一把锋利却又不那么服从管教的刀,又怎能不被君主忌惮呢?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白塔确实素无篡位之心,但最可怕的是他们一直有那个能力。
彦初帝如今,总算是明白了自己的父亲,为何总是不遗余力的打压白塔,甚至兵临城下也不收手,最终酿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
他明白这样做法的愚蠢,然而平心而论,却是能理解的。
就像现在,他看着眼前的大祭师与玟天姬,大祭师白衣翩跹,嘴角含带着一抹清雅笑意,玟天姬红衣如火,眉眼烈烈,仿佛将一向阴森的宫室都照得亮了些,也不是没有一点忌讳甚至……微妙的嫉妒之心的。
白塔的存在,从来就没有真正对大梁皇室造成什么不可逆的损伤,然而却多年被忌惮,不是没有原因的。
就像自己,哪怕在从前最困难的时候被白塔的颜天姬亲手抚养,颜天姬又是顶尖的聪慧之人,从来便知晓如何在不知不觉间让他明事理,遇事懂得如何做,但事到如今,却又会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思。
——但至少,理智会告诉他,自己应该做什么。
眼前,云赋轻轻笑了笑,眉眼间看似温柔,实则近似空无一物。他直起身,轻声道:“臣不敢,陛下怎么做,臣自然无法置喙。”
这实在没什么诚意,十足十的场面话。
葛瑶瞄了云赋一眼,收敛了自己浑身的戾气,也仿佛不在意的道:“我们白塔从来便是唯陛下命是从的,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这句话就更过分了,白塔虽然没什么主动搞事的意愿,但……唯陛下命是从?那就是瞎说,估摸着没什么人敢相信。
这两人就是心里不舒服,但总归是能弄出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李柯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们一眼,又从底下悄悄看了看脸色乌沉沉的彦初帝,斟酌半晌后道:“……这,大祭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