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书》,”云赋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回答:“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其实我们白塔的想法,确实有很多脱胎于《商君书》。”
“农耕与作战,为国之本,”葛瑶轻声道:“有道理,但也未免狭隘。商鞅主张重农抑商,然而商贸之学,太平之时确实又必须重视……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我素来以为将商贾们打压太过,有伤国之根本,然而毕竟白塔不好掺和这些。”
“我们确实不好插手,”云赋淡淡道:“不过太平之时,商贸自会繁荣。大梁朝商贸后辈为贱籍,世世代代不准参加科举,到了后来不还是商贸发达。倘若没有了这规矩,想必……”
葛瑶懒洋洋道:“大约如此吧,等这一仗打完了,至少便是几十年的和平。太平盛世的时候,商贸是需要发达的。”
云赋一笑,把手中的书卷扣在桌上,道:“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商君,都觉得愚民是国之根本,大约是觉得这样好管理……《商君书》里有一句话,我记得尤其清楚。”
“辩慧,乱之赞也;礼乐,淫佚之徵也;慈仁,过之母也;任誉,奸之鼠也。乱有赞则行,淫佚有徵则用,过有母则生,奸有鼠则不止。”
“巧言善变,聪明有智谋,是民众违法乱纪的助手;儒家繁琐的礼节,使人涣散意志的音乐,是导致民众放荡淫佚的原因;仁慈是犯罪的根源;担保、举荐,是罪恶的庇护所。坏事有了帮助才能四处流行,放荡有了引导才能做起来,错误有了根源才能产生,罪过有了庇护的场所就无法制止。”
云赋的声音低沉悦耳,声线的末尾微微勾起,然后询问的转向葛瑶:“阿瑶,你觉得这个如何?”
“不如何,”葛瑶一手支着下巴:“我说话没什么忌讳,但商君这个人我是实在不喜欢……我估计也没人能喜欢。法制森严自然是对的,但旁的……”
她摇了摇头:“愚民太过,专横太过。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以百姓的生活为代价。不断扩张国土,甚至于主动挑起战事,而用酷刑平息百姓怒火。我在政治上敏感度不够,但这么做,大约也会引起反弹吧。”
“但是之前能够维持长时间的稳固统治,”云赋淡淡道:“不过我也不觉得对。太刚愎自用,将自己视为临驾于这江山百姓之上……没有人能够如此,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必须明白什么叫敬畏。商君没有敬畏之心,他的道,固然有其可取之处,但是个会反噬主人的道。”
葛瑶弹了弹指甲,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思索片刻后开口:“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我的理解准不准确,只是这样,在战乱之时,如商君所在的战国末期,群雄乱战,那他所持的理念便有着不可代替之处,那种时候,甚至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来实行绝对甚至专横的统治。”
“然而太平盛世,若是为了维持统治的太平,而行愚民弱民之事……某种程度上而言,只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到最后的反弹会愈加厉害。”
云赋抬眼,把书卷翻开又看了几句,然后才道:“……差不多,不过这是最有利于君主的法子,商君也有其道理。江山万代,统治的王朝又有几个能够长久?很多时候,承袭的君主不过是能撑上一时便是一时罢了,也不会去想太多,毕竟自己统治的时候,能够有个安宁平静,不就行了。”
“不都是这样,能偷懒就偷懒呗,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了,”葛瑶笑了起来:“人不都是这样嘛,自己偷个闲得个安稳不就行了,哪里管得了许多。先帝当年一味打压我们白塔,不也就是想着能有个舒坦嘛。”
她现在说起这个,称得上是云淡风轻,然而当年,白塔确实是差不多遇上了灭顶之灾。
云赋面色微微沉肃,指关节扣了扣案几,半晌后才笑道:“说这些做什么……大多数人也不是想不到,只不过下意识便忽略了这些问题罢了,更多的是自欺欺人。”
“更何况,短时期内,尤其是如现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商君的法子倒是对的,”葛瑶面容轻快:“我当时还不大想得通,为什么多年来没有动作,却要在这一次拼着要把京中权贵打压下去,不过现在,我倒是终于明白了。”
云赋正穿着一件雪白的单衣,室内不算寒冷,他穿得也单薄。而葛瑶刚从外面出来,银灰色的大氅上夹杂着一股寒气。云赋这时正起身,半只胳臂环绕过葛瑶的肩膀,帮她把大氅取了下来,闻言道:“——哦、那你当时既然不清楚,干嘛还执行的那么一板一眼?”
“我是从小就当武人养的嘛,”葛瑶声音微微扬起,带着可见的笑意:“武人,最要紧的就是听话,哪怕不明白也要执行上头的命令,不然可怎么打仗?”
“再说了,我自认为也是了解你的,看着温柔宁静,里面心思也是复杂,你想的自然比我周到,我做什么还不相信你?”
云赋笑着把葛瑶按着坐下,道:“怎么,当我听不出来你是在骂我老奸巨猾——好,那你现在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你们一向还是推崇商君的——不是说你们全篇赞成,但某些程度上你们倾向于他的看法,”葛瑶耸了耸肩:“战乱的时候,适合强有力的统治,而这正符合现在的具体情况。”
“先行打压,不仅是打压他们,也是提高自己的实权与名声,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