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楼内别有乾坤,庭院深深,却是一色的粉白花瓣,开到最盛时悄然凋零,飘摇着落下,拂了人一身清幽香意。
青衣小帽的侍童前头带路,袁槿一路走在青砖铺就的九曲回廊上,只觉得耳边隐约有丝竹之声,却并不显得靡靡色欲,而是清丽婉转、一派文采fēng_liú。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有人斜坐廊下的长椅,手执书卷曼声吟咏,雪青衣袍拂在栏杆上,姿态甚是闲逸。
仿佛感受到袁槿的脚步声,他嗓音一顿,声调截然不同——
“白发将军亦壮哉,西京昨夜捷书来。胡儿敢作千年计,天意宁知一日回。列圣仁恩深雨露,中兴赦令疾风雷。悬知寒食朝陵使,驿路梨花处处开!”
这两句铿锵可见金戈铁马之音,豪迈激越气吞霄汉,最后两句蕴含的深意却让袁槿脚下一顿。
虽然同样是咏梨花,这首却是宋时武钜率军抗击金兵,收复洛阳,陆游陆放翁听到消息激情所作,最后两句预想来年寒食节,祭扫宋先帝陵墓的使者,将通过梨花盛开的驿道而到达洛阳——这样的典故,听在袁槿心中却是一动。
“所谓诗以言志——这最后两句,是否说中了你的心思?”
那人看到袁槿,不紧不慢的站起,却是风度翩然,让人见而望俗,“袁二公子,或者该称你一声——朱允燝殿下?”
最大的秘密被瞬间道出,袁槿心头狂然一震,手掌已抚上腰间佩剑,这文士打扮的青年却是淡然一笑,不见丝毫惊惧,“真是失礼,忘了自我介绍——在下薛语,曾经的姓氏,却是姓景。”
他看着袁槿的瞳孔最深处,微笑道:“家父景清。”
袁槿心头一震,端凝的黑眸闪过一道恍然之光,再看向景清时就多了几分亲近信赖,“原来是忠良贤臣之后!”
他想起当年旧事,对着景语一揖及地郑重行礼,“我家亏欠景先生良多!”
景语似乎惊讶了一下,没想到这位流亡在外的皇嗣竟然如此平易真实,随即却站起身来受了这一礼,没有回避,“我父亲一心匡扶大明正统,赤诚之心可昭日月,倒是值得你这一揖!”
随即亲手扶起袁槿,两人分宾主落座。
此时此地却是闹中取静别有洞天,眼前茶壶冒着热气,廊下花瓣飞舞草木繁密,袁槿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却对金兰会的掌控力暗自心惊——万花楼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青楼,却俨然是他们的心腹场所。
而眼前这位出自景氏的金兰会会首,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心思和目的?
“今日一见殿下,果然是龙章凤姿,气度非凡。”
景语好整以暇的夸赞道,表情却很是自然,并不现出半点谄媚。
“只是这大好江山握在逆贼之手,殿下又有什么打算呢?”
袁槿心中微微警惕,“命数该然,如今局势已定,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有隐姓埋名过日子罢了。”
这倒是他的真心话,却换来景语一声不以为然的轻笑,“殿下此言大谬不然——若真是想隐姓埋名一辈子,广平侯又何必假托外室之子把你带回家中教养,又为何培养你文韬武略让你加入军中崭露头角?”
袁槿心中无声的叹息,目光却仍然是澄澈清明,“这是侯爷厚爱,而我却受之有愧。”
“那当年秘密盟约的几位大人,就这么白白死了吗?他们的遗志,你还记得吗?”
景语石破天惊的一句,让袁槿眼睛睁大,只见景语长身而起,看着庭院里的花瓣凋落,神色由悲凄转为凛然,“你准备这么辜负他们的苦心造诣吗!”
袁槿身子一颤,眉间浮现矛盾挣扎——锋芒与隐忍在心中瞬间厮杀了千百回,恍惚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而暗哑,“就算我还活着,又能怎样呢——继续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皇帝梦,拖更多人下水?重启战端让无数生灵涂炭?”
渐渐的他心思清明,抬起头看向景语,“先生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这一生亏欠了许多人,再也不忍、也不能继续欠债下去了。”
他又是深深一揖,站起了身来要走,却听身后幽然传来一句——
“就这么走了,你一辈子也别想娶到你心爱的女人!”
袁槿脚步一顿,背对着他看不清景语表情,只听他冷然道:“再这么下去,如郡她迟早是广平侯的人,你拿什么去跟他争?”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袁槿微微嘲讽道。
景语眼中闪着复杂难懂的幽光,似在说给他听,又好像在自嘲,“所谓成王败寇,你甘心这么一辈子蹉跎,混个锦衣玉食倒是不成问题,但有那么多支持你们懿文嫡长这一系的,却是流放发卖,生不如死,像如郡这样成为婢妾,任由主家玩弄的可不止她一个!”
袁槿双拳紧握,想起当初看到广晟霸道而强势的将如郡搂在怀中,心中顿时泛起酸楚愤怒甚至沉痛之情——那个男人根本不能给她正妻的名分,这样只会辱没了她!
景语指着前院高楼亭台,那边依稀飘来靡丽乐声,“前院有好些女孩都跟如郡身世相似,却堕入风尘迎来送往——你还想她们继续过着这样的生活吗?当年若非我暗中布置,如郡她十有八九也要落到这样见不得人的去处!”
“我们金兰会,多的是这样的可怜人,朱棣一日不死,你一日不能夺回江山,我们就只能继续过着生不如死的暗黑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