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吕谋忠被雍驰关入囚牢之内,不饮不食,已经数日。
他抬起眼,透过铁窗,望见铁窗之外尚有晴空,那是一轮清冷的圆月。吕谋忠嘴角的血已经干涸了,这时他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没想到自己终究落到这步田地。
倒是廖勇前来看了吕谋忠一次,他在木栅外踱步道:“吕太守啊吕太守……啊……不,现在已经不是太守了……你说你当年大摇大摆入江衢的时候,想过这一天么?你不知廉耻以幸进上,呵,怎么,还真觉得自己威风八面了?老夫从前给你两分薄面,那是看在天颜的份上……可你啊,犯了众怒了!老天也救不了你!”
吕谋忠靠在角落的墙上,那身蛟纹官服,早已黯淡得看不见颜色,他蓬头垢面,一言不发,面对着牢狱铁窗,面对着喋喋不休口出奚落之言的廖勇,他呆滞着目光,思绪似乎飘到了远处。
吕谋忠还记得他曾在阿凌重病之时想过——‘若是新帝继位,我也算拥立有功,日后倒不用像待阿凌这般委曲求全了。’
自嘲与自悲地在心中交叠而起,吕谋忠如今深陷牢狱,才终于发觉了自己的荒唐与幼稚——他不过是雍家过完了河就拆的桥而已,还遑论什么‘拥立之功’?
雍家结交他,不过是为了他当初与先帝亲近……
呵,与先帝亲近,
——他的所有权力,全都来源于此。
失去的时候,才会知道曾经的拥有,弥足珍贵。
阿凌死的时候,按说他该松一口气,因为他吕谋忠,从此再也不用被天下士子戳着脊梁骨了。
可不知为什么,他看着京城传来的密报,明明已经让长史去召集众人商量对策了,僚属都等在门外……按说,那时自己应该紧锣密鼓地加紧筹谋才是,可是那一夜,吕谋忠死死盯着密报,一看就是整整一宿。
哪怕僚属都议论纷纷地等在门外,他却忽然不想见了……
脑中全是阿凌……阿凌年轻时候的样子,对他笑的样子,算计他时的样子……吕谋忠不知道‘痛彻心扉’这四个字怎么写,但在那一天,他却是真正难过的,难过得无法召见他自己召来的臣属。
阿凌……
阿凌……
那一日,吕谋忠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那么痛,会那么疼。他甚至想插翅飞到京城皇宫内院,附在阿凌的尸体上,再看阿凌一眼。他的眼睛流不出泪,可是身体的僵硬却让喘不过气……
阿凌,就这么走了呢。
吕谋忠强打起了精神,把这股深深的悲戚压抑在心里,因为他觉得,这突如其来又几乎席卷他所有理智的冰冷感觉简直莫名其妙——自己明明不愿屈身于阿凌……再次堂堂正正地立于世,是早就期盼的,可如今,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呢?
如今落入铁窗之中,吕谋忠却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没有阿凌,自己真的什么都不是。
论阴谋,他比不上雍驰;论智计,他比不上虞君樊;论行军打仗,他比不上叶雄关,如今一看,甚至连一个初出茅庐的古骜也比不上。
从前,究竟是谁让他手握重权?是谁让他如此无能,却执掌汉中、嚣行天下十余年?
是阿凌。
从前,究竟是谁在世家的刀剑中保护着他,让他能为天下寒门申志?
是阿凌。
……阿凌的确算计过他,在戎地,自己的确曾有恩于阿凌,在阿凌争天下的时候,自己的确曾买粮勤王……吕谋忠原本以为,阿凌欠自己的,他该还。
可原来最后的最后,并非是他有恩于阿凌,而是阿凌日日纵着他,护了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爱人,整整一世。
阿凌故去的时候,他的内心那样悲痛,因为哪怕他嘴上再不承认,可他的意识中,却早知道了阿凌对他无保留的好,还有那予与予求……
思及此处,如今陷落在铁窗中,吕谋忠却忽然无限地思念起阿凌来……
还记得阿凌当时刚刚故去时,那曾被自己压抑着的无限悲戚之意;如今却脆弱地爆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知道得太晚了。
吕谋忠忽然觉得自己愚蠢已极……
为什么阿凌在世时,自己没有好好地与他相处?阿凌对他的倾心,那样热烈又显而易见,他自己却生生地令‘君臣’两个字将两人隔开……
这一隔,便是生死的永别……
也许是人之将死,此时的吕谋忠,终于发觉了自己可笑,为什么从前就那么在意君臣之分呢?为什么从前就那么在意阿凌曾经的算计呢?若……若早退一步,何至于此!
他不畏死亡,他只是惋惜,他没能好好地爱过阿凌。
他还记得每次阿凌在他身下有些低沉的呻+吟,那看着他的眼神,带着爱意,带着求而不得的绝望,又带着些志在必得的强势,阿凌板起他的脸,说:“看着我!”
吕谋忠还记得那时自己冷笑了一声,粗暴了动作,换来一声压抑的,似乎永远无法抒怀的低吼……
吕谋忠忽然难过地捂住了脸……
如果,没有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好了。
如果,自己能主动亲亲他,温柔地吻他,吻去他脸上的泪水,就好了。
如果在这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自己陪着他,将他揽在怀里,给他讲,那曾经让他们遇见的草原上的事,就好了。
如果他开口对他说,我爱你,就好了。
他爱他啊……
可惜一切都已经成为往事,再也回不去了。
吕谋忠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