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她要被抄身的,”押解官说,现出不愉快的笑容。
“哦,那你们可以先把我搜一搜。”
“哦,不搜也行,”押解官说,拿起一个开了塞子的酒瓶,送到聂赫留朵夫的茶杯上。“加一点好不好?哦,那么听便。一个人住在西伯利亚这种地方,能见到一个有教养的人,真是太高兴了。老实说,干我们这一行,真是再伤心也没有了。一个人过惯别种生活,来到这地方,苦透了。您要知道,人家一提到干我们这一行,当押解官,总认为都是没有教养的大老粗,可就是不想想,我们生下来干别的事也完全可以。”
押解官通红的脸、他的香水味、他的戒指,特别是他那难听的笑声,都很使聂赫留朵夫反感。不过,聂赫留朵夫今天也象整个旅行期间那样,抱着严肃谨慎的态度。他对任何人都不怠慢,也不蔑视,同谁说话都“一本正经”,这是他给自己规定的态度。他听了押解官这番话,以为他很同情受他管辖的那些人的苦难,因此心情沉重。聂赫留朵夫就严肃地对他说:“我想,您做这种工作,可以设法减轻人家的痛苦,这样您就会比较心安了,”他说。
“他们有什么痛苦?他们本来就是这号人嘛。”
“他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聂赫留朵夫说。“还不跟大家一样都是人。其中还有无辜的呢。”
“当然,什么样的人都有。当然,很可怜。别的押解官丝毫不肯马虎,可我呢,总是尽可能减轻他们的痛苦。宁可我自己受理,再不然干脆枪毙,可我总是可怜他们。再来点茶吗?您吃吧,”他说着又给他倒茶。“您要见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人?”他问。
“她是个不幸的女人,落到一家妓院里,在那儿遭到诬告,说她毒死了人,其实她是个很好的女人,”聂赫留朵夫说。
押解官摇摇头。
“是啊,这种事情是有的。我可以告诉您,喀山就有过一个这样的女人,名字叫爱玛。她原是个匈牙利人,生有一双地地道道的波斯眼睛,”他继续说,一想到这事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风度好极了,简直象个伯爵夫人……”
聂赫留朵夫打断押解官的话,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我想,既然他们现在归您管,您就可以减轻他们的痛苦。您要是能这样做,我相信您会感到快乐的,”聂赫留朵夫说,尽量把话说得清楚些,就象同外国人或者孩子说话那样。
押解官眼睛闪闪发亮,瞧着聂赫留朵夫,显然急不及待地巴望他把话说完,好继续讲那生有一双波斯眼睛的匈牙利女人。她的形象显然生动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把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了。
“是的,这话很对,确实是这样的,”他说。“我也很可怜他们。不过我还想跟您谈谈那个爱玛。您想她干出什么事来了……”
“我对这事不感兴趣,”聂赫留朵夫说,“不瞒您说,我以前也是另外一种人,可如今我痛恨这种对待女人的态度。”
押解官吃惊地对聂赫留朵夫瞧瞧。
“那么,再给您来点茶吗?”他说。
“不,谢谢。”
“别尔诺夫”押解官叫道,“把这位先生带到瓦库洛夫那儿去,对他说,让这位先生到政治犯房间里,可以让他待到点名。”
九
聂赫留朵夫由传令兵护送着,又来到路灯昏黄的黑暗院子里。
“上哪儿去?”一个押解兵迎面走来,问护送聂赫留朵夫的传令兵说。
“到隔离室去,第五号。”
“这里过不去,锁上了,得穿过那门廊。”
“怎么锁上了?”
“队长锁上的,他自己到村子里去了。”
“哦,那么往这儿走。”
传令兵领聂赫留朵夫往另一个门廊走去,沿着铺木板的路,来到另一个门口。还在院子里就听见嘈杂的说话声和人们活动的声音,好象一群将要离窝的蜜蜂。聂赫留朵夫走近去,推开门,喧闹声就更响了。听得出有叫嚷、谩骂和哄笑。还听见哐啷啷的镣铐声。空中弥漫着熟悉的粪便和煤焦油的恶臭。
镣铐的哐啷声和刺鼻的恶臭,这两样东西合在一起,总是使聂赫留朵夫感到难受,精神上感到恶心,又渐渐变成生理上的恶心。这两样东西混合在一起,相互助长,确实使人觉得特别难受。
旅站门廊里放着一个臭烘烘的大木桶,就是“便桶”。聂赫留朵夫踏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便桶边上。她的面前站着一个剃阴阳头的男人,头上歪戴着一顶薄饼般帽子。他们正谈得起劲。男犯一看见聂赫留朵夫,挤了挤眼,说:“就是皇帝也憋不住尿哇”
那女人放下囚袍下摆,低下头。
从门廊往里走是一条过道。过道两边的牢房门都开着。第一间是带家眷的牢房,第二间是单身犯人的大牢房。过道另一头有两个小间,是关政治犯的。这个旅站的房子原定可关一百五十人,现在却关了四百五十人,十分拥挤,犯人在牢房里住不下,把过道都挤满了。有人在地板上坐着或者躺着,有人拿着空茶壶出去,或者提着装满开水的茶壶回来。塔拉斯也在这些人中间。他赶上聂赫留朵夫,亲切地同他打招呼。塔拉斯那张和蔼可亲的脸显得难看了,因为鼻子上和眼睛底下有好几处乌青块。
“你这是怎么了?”聂赫留朵夫问。
“出了一点毛病,”塔拉斯笑眯眯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