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没有主意,头脑一片空白。她看着屏幕发呆了好一会儿,几乎是木然地点开了最后一封新邮件。
这终于是一封与水星团无关的邮件了,发件地址是玛厄斯,发件人是伊格。
〖洛盈:
脚上的伤好些没有?我现在在玛厄斯上,与繁星为伴。
冒昧给你写信,是想探询一些事情,希望不要见怪。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的老师阿瑟·达沃斯基十年前临走时带上了你父亲给他的火星数据库存储的电子学方案,但你可能不知道,他希望能推行的数据库计划因为种种商业原因没能如愿,最终遗憾地死于地球。这一次我来火星,一部分原因就是想了解老师的遗愿,并继续他的梦想。我是一个电影创作者,我了解一个稳定、负责任的公共空间的重要性,所以我愿意延续老师未完成的事业,给创作一个空间,至少将一部分自由的艺术汇集起来,不必从属于纯商业的逻辑。(你知道,在地球上,无法卖出就是死路一条。)
这几天我发现,这件事比想象中有更多阻力,不仅仅是商业原因,还有更复杂的社会原因。我原本以为这是一个艺术领域的问题,政治上不会有太多干扰,但当我尝试向一两位政府官员描述我的计划,我发现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不赞同,理由很模糊,但态度很鲜明。后来我才明白,对于政府决策者,创作不是艺术问题,而是就业问题。他们每日担心的就是失业,而网络市场作为全球最大产业,一直是稳定的就业来源。每一个创作者,就能制造一批宣传人和经纪人,如果这些需要不存在了,如果所有发布和欣赏变得像火星一样简单,那么大规模失业一定会发生,而失业引发的社会恐慌会威胁每个政府统治。
我想我对火星的考察还是太短了。与整体生活有关的问题涉及方方面面,牵一发而动全局。我不知道在火星上到底有多少人从事创造性工作,那些非创作性的工作,那些重复劳动和必要的服务都是如何分配的,又是如何被激励的。这些工作构成地球生活的主体,我想在火星也不会完全不需要。如果创造性工作可以靠荣誉来激励,那么这些重复性工作的激励又是什么呢。冒昧地向你询问,因为你和我一样理解地球,你知道地球上金钱的力量。
希望你身体康复,回家的生活宁静而满足。谢谢。
你的朋友
伊格·路〗
洛盈读到最后一句,突然感觉内心一阵不平静的悸动,她直接点击了回复,匆匆敲入一段话:
〖伊格:
很高兴收到你的信,也谢谢你的祝福。但是不,我并不宁静,也并未满足。我甚至在内心深处羡慕你,因为你仍然在做着行动的计划,也仍然拥有行动的可能,即使有困难,也仍然在路上。可我连方向都没有。
你的问题,我不确定。它或许有标准答案,但在我看来,最简单的答案就是人们没想过。你也许不能想象,很多事情怎么会被当成情感上的天经地义。那些事情如果不是我们到过地球,我们自己也不会怀疑。
火星上好多工作都是由十几岁的少年完成的,比如在街边看店,比如在矿场开车,有些是课程的要求,但也有些完全没有任何回馈和好处,你会奇怪拿什么做激励,可是实际上根本不需要。参加的学生都是自愿,报名还往往盛况空前。如果在地球上,很可能会被批评这是统治者廉价利用他们,但实际上很多学生觉得那是很好玩的事情,比上课好玩。没有人因此挣钱,也就没有人想以此挣钱。
就像我们的一个比赛叫做创意大赛……〗
洛盈迅速而顺畅地敲下一大段文字,但写着写着突然停下来,写不下去了。
她写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给出了什么样的评价,写的时候只是情绪流露,写出之后才感觉到这话语之间的种种复杂的地方。实际上,她给出的答案是人们的无意识,是系统运行下的盲目和不思考,而这本身是一种指责和批判,它与龙格的观点是一致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信任这种看法。她重新回顾了一下水星团的信件,觉得自己这样的回答太孩子气了,毕竟即使在水星团,分歧也如此大,又怎么能假设人们都是一致而盲目的呢。
她慢慢平静下来,停了笔,将草稿保存起来,决定搁置几天想得更清楚再继续回复。
她算了算时间,代表团离开十几天了,旅程刚刚起步,前方尚有八十多天航行在等待。她看到那条航船在远方越漂越远,带着内心的使命漂向一片真正的海洋。航船孤独而缓慢,但航线指向前方。她又从头读了一遍伊格的来信,被信中隐约低回的理想气息拨动了心弦。她看到他在路上,在做一件他认为他的世界缺少、但却必要的事情,这种相信有一种力量,有一种方向确定感,而这确定感使人安心。她回头看自己这十天的生活,似乎刚好形成对比。她不前行却不安定,不满足于现实,却不知道它缺什么。周遭世界在她身旁绕成看不见的云,旋转着将她包围,却不被视线抓捕。它隐隐透着不寻常,可她的目光无法穿透。她像一只水缸里的鱼,睁大眼睛却只能转来转去。
她怀念玛厄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