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语言和习俗里,在政治的宪法和宗教的教条里,在文学和技术里,沉淀着无数代人的工作,每一个人都尽其所能地向这种精神索取。
——齐美尔〗
他们越走越快,句子越来越多。人名跨越两颗星球,三千年的时间,完全迥异的领域。一些人名伊格听过,一些没听过。他注视、阅读、感觉、回忆。所有的句子都和朗宁的话缠绕在一起,和老师的话缠绕在一起,彼此缠绕,就像无数根质地不同、色泽迥异的丝带环绕彼此螺旋上升。他沉浸在句子里,融进了白光的通路,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对距离的判断。突然,当出口来临,一片清晰开阔的天地闯入视野,他像从梦中恍然惊醒,眼前的景物似乎有刀锋般锐利的边缘。他只记得走出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美是“一”的永恒光辉透过物质现象的朦胧的显现。
——普罗替诺〗
他看着前方,呆呆地站着。洛盈也呆住了。两个人都沉默着,定睛并肩站立。视野里是一片荒野,荒野中央悬浮着一座巨大的圆筒形建筑。荒野是地球上干旱内陆的常见图景:一望无边,杂草星星点点,土地灰白而干涸,视野通达,天空布满低沉的云,层次丰富,变幻莫测。风景不奇特,在地球上很多区域都可见到。奇特的是空中的建筑。伊格的视线从见到的刹那就无法收回。圆筒上窄下阔,上连天,下接地。它看起来并不坚固,形状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筒壁仿佛由云雾构成,凝聚在一起,旋转流淌。筒壁上张开伸向四面八方的通道,形态各异,有机械手臂,有数字,有音符,也有水彩线条。所有通道在圆筒里汇成云雾,在圆筒外向各个方向延伸,旋转四散,尽头消失在空气里,好像进入了另外的世界。
伊格惊呆了,久久地凝视着,心中如水落石出般澄明起来。仿佛空中降下一股冰凉的水,所有的疑惑在那一瞬间被水流冲散。他看着悬在天地间庞大的柱体,看着拼盘般井然有序、万流归宗的云和通道,清清楚楚地读到了云雾体身上铭刻的五个字母:
〖-l〗
巴别。语言之塔巴别。将所有广义语言融合、将科学文艺政治和技术都容纳的精神之塔,只能是巴别。人类第二次建筑巴别塔,第二次尝试通天的野心。语言的转换与相互沟通。巴别的开头字母是b.
伊格伸出双手,高举过头,向天空久久扬起。他闭上眼睛,在心里呐喊,没有任何声音,但他听到轰鸣。老师,他向天空大喊,这就是你想要埋葬自己的地方吗?这就是你的遗愿吗?你想要留守在这里,留守人类语言的统一,像朗宁一样,做一个领路人,是吗?老师,这就是你的遗愿吗?如果是,我愿尽一切努力帮你达成。他觉得有风吹过面颊,在虚拟空间里无风无沙,但他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荧惑
风吹过内心,虚拟的沙地扬起尘土。洛盈望着天空,一望无际的荒野,漫天席卷的流云,悲伤与震撼交织而上,如提琴在天堂奏响。她见到了巴别塔,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巴别。巴别,语言之塔,世界之塔。不同世界的语言,不同语言的世界。数字环绕扶梯,词语飞升,颜色铺成通天的翅膀,旋律空灵恢弘。
塔在空中旋转,从虚无中来,向虚无中去。全身散发着无法言喻的光芒,无一处发光,却无一处不明亮。只有塔所在的地方是亮的,暗淡的符号组合在旋转交融中发亮,塔就是光芒。在光芒中有图像时隐时现,有人和风景交织着旋转在空中,在字母和公式之间隐隐穿插,仿佛世界与世界彼此交融。
洛盈在塔的脚下越过死亡。她看到朗宁爷爷的笑脸,像一轮冬日里的太阳。他不会再死。他在塔的脚下得到安宁。他牵着她的手带她来到这里,在这里她领悟他的意思。关心世界的样貌,碎影拼出真实。她还不懂这话语确切的含义,但她会记住,像记住十一岁时他说过的话。
她看着旷野无边,尘沙席卷,忽然明白了爷爷和他的朋友们守护的是什么。爷爷,朗宁,加西亚,加勒满。在荒野起飞,守护的就是这虚拟的塔,虚拟却比真实更真实的塔。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神话,火星也不例外。她在地球上读过很多神话,东方西方,热带寒带,从宇宙发源,到文明产生,神话也就是历史。当她穿梭过不同的世界,她发现一个世界的神话总是一个世界的专有。东方神话总是独来独往的仙人,西方神话总是种族聚居的巨人。她起初不明白这种灵魂性格的差异,但是后来,当她真的看到了东方云雾缭绕的险峻山峰,也看到了西方宽广连绵的草地森林,她才明白这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高山配独行,原野配族群,这是苍天和大海的馈赠,所有的神都是守护家园的神。
火星的神话是专属于荒漠的神话。那是在风沙中起飞的翅膀的神话,那神话新鲜、粗粝、荒野、迅急,没有一丝一毫山清水秀的浪漫,也没有一寸一分幽暗丛林的神秘,只有直冲冲的飞行,扬起尘土,穿过沙砾,激起爆炸,迎向太阳,拥抱沙漠,刚劲从容,像铁一样坚硬,像鸟一样轻灵。在地球的巨大舰艇面前如飞蛾扑火,悲壮而决绝。爷爷和他的伙伴们就是这样的神话,荒漠中央的塔是他们旷野的源泉。
洛盈无声地哭了。没有眼泪。
演出的日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