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多钟,赶市的乡下人一群一群的在街上走过了,他们臂上挽着篮,或是牵着小孩子,粗声大气地一边在走,一边在谈话,今年虽说年景一般,可这些乡下人的日子却往年更有了许多盼头。
秋收后专区公署刚一成立,先是剿枪匪,紧跟着又是建民团又是减租的,尤其是这减租让千百年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终于看到了盼头,三成七五的租子,比往年足足少了两成,而且合作社还向社员发放购种贷款,少了地租和高利贷的盘剥,乡下人的日子自然好过了许多,这一两个月,市集上的生意,比往年高了两三成还多。
半个月前,康健把自家的铺子里新换过一番布置。从县城里买来的新区产的洋货摆在最惹眼的地位了。甚至他还仿着邯郸大商店里的办法,写了许多“大廉价照码九折”的红绿纸条,贴在玻璃窗上。
时进腊月,正是乡镇市集上洋货店的“旺月”,往年这个时候,都是铺子里最忙活的时候,有时候生意好了,一天能挣几十块,一个月的生意都顶大半年的生意。
往年里,新年快到了,孩子们希望穿一双新袜子,添件新衣裳,女人们想到家里的面盆早就用破,全家合用的一条面巾还是半年前的老家伙,肥皂也断了,趁这里“卖贱货”,正该买一点。而康健则坐在账台上,精神十足的堆起满脸的笑容,眼睛望着那些乡下人,又带睄着自己铺子里的两个伙计,两个学徒,然后瞧着热火的生意,货物一件件的出去,洋钱一块块的进来。
可这两天,康健却没有了往日里的精神,虽是如此,他的心里还带着些期待。
“大廉价照码九折!”
还好、还好!应该能引点人来,
心里这般寻思着,那些赶集的乡下人望到的花花绿绿的铺面,都站住了脚,婆娘唤着男人,孩子喊着爹娘,啧啧地瞧着这与往日不同的铺子。
但是这些乡下人看了一会,指指点点说道了好一会,竟自懒洋洋地走到斜对门十几丈开外,那瞧起来有点不甚起眼的合作商店走了过去。望着那班乡下人的背影,康健的那双眼睛里顿时冒出火来。他恨不得拉他们回来!
而店里的伙计,则呆呆地望着街上不作声,他们的心头却是卜卜地跳——照这样下去,没准到年关,东家红包也就跟着少了一大半去。
康健赶到柜台前睁大了妒忌的眼睛看着远处热闹的合作商店,打从一个星期前,那合作社旁边办起了合作商店,这集上的洋货生意就给挤兑的没法过活,乡下人在左门的合作社里卖了粮食,径直到右门边的合作商店里买货,图的不是方便,而是,嗯,便宜。那合作商店里的货足足比他这便宜一成!
“……”
在心里头暗自骂了一声,这时又有七八人一队的乡下人走到林先生的铺面前,其中有一位年青的居然上前一步,歪着头看那些放在店前带着大红铁瓷盆。林先生猛转过脸来,那脸上顿时展开颜,满面带笑了亲自迎了过去。
“喂,小兄弟,买瓷盆可是?现在正便宜,一个瓷盆才四毛洋钱!你瞧瞧这货。”
这康健立刻取过两口瓷盆,热情地塞到那乡下人的手里,然后精神十足的,拿使出了当年走货郎的本领,手敲着瓷盆说道。
“小兄弟,你听这声音,多瓷实!再掂掂这份量,正经的厚钢料子,再瞧着这搪瓷,厚实,好看!这胖小子骑着大红鲤鱼,瞧这图多喜庆,四毛洋钱一口,再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了!往日里,这可都得五毛出头,你瞧……”
那年青的乡下人拿着那大红搪瓷盆,没有主意似的张大了嘴巴。他回过头去望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又把手里的瓷盆颠了一颠,那模样似乎很是满意,可不是,这是武汉那边出的钢料瓷盆,可不是东洋便宜货可比的。
“买一口吧?春呢喜欢,明年生了……”
后生的话还没说话,就听着那老头子着急的吆喝着。
“庆生!你昏了头了,这铺子里的洋货可信得过,咱到前头合作社里瞧瞧!”
合作社!
一听这三字,这可把康健急坏了,赶快让步问道:
“喂,喂,小兄弟,你说多少钱呢?咱这也便宜——再看看,咱这可是正经的汉阳货,跟合作社里都是……”
“合作社里头的信得过……”
老头一面回答,一面拉住了他的儿子,朝着前面的合作社走了过去。
望着那走了的两乡下人,苦着脸,康健踱回到账台里,他浑身不得劲儿。他知道不是自己不会做生意,委实是那合作商店逼的,若不是那合作商店卖那个什么便宜货,他这店里头的生意,又岂会这个样子。他偷眼再望斜对门的和昌盛,也还是只有人站在那里看,没有人上柜台买,一群一群走过的乡下人都挽着篮子,篮子里堆的满满的,现在如今,没了沉重的地租,没有了地主和高利贷盘剥,乡下人的日子比往年鼓实多了,而且只会越来越鼓实,可若是这合作商店这么干下去,他这铺子只怕也开不下去了。
“关门,今个不干了!”
突然,康健懊恼地冲着伙计吼了一声,然后一边走出房去,一边叹气跺脚,进了后院,他看着自家的婆娘突然说道。
“给我收拾几件衣裳,下午我去县城,找商会,这生意没法子做了!”
当行政的力量进入商业之后,受到冲击的自然是商业,相比于政府的力量,商人的力量总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