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光暗影里的江饮壶看着脸色仿佛好了些。鹿九偷觑了他几眼,明智地保持了垂头的姿势。
江饮壶并不知道对面垂首坐着人早就走神了,还以为她只是低头不敢跟自己对视,心头的怒意散了几分。
他今日是特意在酒肆等鹿九的。这丫头,年岁是小了些,便从来不肯叫人省心。
前些年还好,跟着部里年长些的小子们一起出任务,就做些开门放风之类的边角活儿,倒也罢了。
最近大半年,她开始单独领任务。说来也是奇了,这丫头还这么年轻,似乎就已经有了一种……一种但求结果的执拗,不问前因后果,不问过程手段,不惜代价,更不惜己身。
像是一柄刚刚开刃的刀,刀尖只向前,薄刃如雪光。这种特质,让她迅速在整个白鹿部脱颖而出。
越来越多的人听闻了自己手下有个拿
“九”字牌的年轻女子,是个天生的刺客,连教皇都开始注意到她显赫的成绩,在一次成功的暗杀行动之后传见了她,赐予她一柄名为
“誓首”的刀。鹿九成长得太快,快到让很多人侧目。也让有些人不安。
江饮壶抬手捏了捏眉心。鹿九最近的几次任务,结果好看是好看,但无一不是剑走偏锋。
每每险之又险,犹如火起方探手取栗,燃薪才扬盅取水,常常让人悬心提胆。
昨日,他看羽卫刚刚传回的简记,先说夜秦诸事顺利,国公伏诛,叛教事实昭彰,书信俱全,其头颅被鹿九带回。
后续扶植新主、整顿内务、完善监察诸事交由赤王部负责,如此如此。
他正看得眉目疏展,展了一半见下文里寥寥几语,概述当时鹿九龙四行动时的情况。
看完之后,江饮壶一言不发,眉间就压上了乌云,推门大步流星就去找了一趟莲卫的闻涉闻老。
今日,他本来该在南下去西川的路上。宫里的一批火器出了差错,赤王部有消息进来,怕是教中在西川的据点有变。
白王远在东海,苍王装聋作哑,玄王该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人,他手底下的鹰成天在西川那一块儿不高不低地飞着。
现下特特透了消息给他,其中深意,颇值得玩味。西川这水浑,可是不能不去趟。
但在去趟水之前,他一定要敲打鹿九。这孩子聪明,也有天分,但眼底子太浅。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被人拿去当了出头的刀。宫中不太平。而有人在放任这不太平发酵。
在这种时候,无能无心者龟缩,无能有心者跟风,有能无心者避身,有能有心者藏锋。
而鹿九,近来表现,风头太过。大意了。那一日夜秦国公寿辰,鹿九易容以伶人的身份混入府内搜寻书信证据,龙四在外围接应。
原计划待鹿九撤出,龙四亮出玄日徽和老国公暗藏祸心的证据,联合内部埋下的
“饵”,半煽动半逼迫,不用脏大光明宫的手便可以一举改了夜秦国门上的大王旗。
可不想,中途事变。夜秦国公高坐台上看下面的歌舞升平,一眼看见了扮作少年
“反串”花旦的鹿九,然后那眼睛就没再从她身上撕下来过。之后,鹿九如愿按计划有了和那老国公独处的机会,趁他被人服侍着去沐浴,借口换装留在了内室,按照情报里的索引,极其顺利地在桌案下发现了暗格。
打开时却发现,那暗格里藏的根本不是密信,而是一杯酒。看见那酒的一瞬间,鹿九便知自己入套了。
她抬眼,不出意外看见国公身边的那个容长脸狭长眼的谋士,透过垂幔,将眼神钉死在她身上。
那个时候,她袖中有
“毕方散”,进去之前龙四给的,若出现突发状况,自保脱逃并非难事。
鹿九指尖夹着那一小包药粉,只要打开令其接触空气便可以爆燃。她垂着眼睛,食指拇指碰撞,看着仿佛是因为紧张,正下意识地绞着衣角。
“卖屁股的小崽子,现在知道害怕了?”那狡狐一般长相的夜秦谋士阴测测地开口,手指撩开垂幔,向她走来。
她的手指顿住。在那个瞬间,正是因为这句话,她做出了决定。现下鹿九认为,也正是因为那个决定,导致了今日卫首大人请她喝茶。
江饮壶的面前也有一杯茶。那倒是一只好茶盅,天青釉,碎纹瓷,里面盈盈汪着一团诱人的碧色,不见一点茶渣和浮沫。
鹿九眼观鼻鼻观心,发现今晚的卫首大人分外沉默,跟他平时生死肉骨的声震林岳大相径庭。
若是他骂她罚她,责备她任性妄为麻痹大意那倒罢了,可如今这般忍而不发,反叫人心里没底。
从见面到现在,除了丢给她一句
“大意了”和一杯烂草煮水,他一句话都没说。鹿九有些不安。在江饮壶喝第三杯茶的时候,鹿九觉得自己一定要开口了。
她抬眼,盯着对面眉头紧锁的江饮壶,勉力张口,生生逼出了几日内的第一句话。
“……卫首大人……”话音一出,两个人都愣了愣。声音是回来了,但是喑哑陌生,气息不稳,简直不忍卒听,像个劈裂了口的笛子硬是还要吹出音来,难听可笑。
于是可以想见,江饮壶依旧是眉头紧蹙,甚至蹙得更紧了些。他剐了鹿九一眼,一抬手,喝干了天青盏里的茶。
鹿九有些讪讪,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咽喉处,皱眉咽下了喉间的血腥气,继续逼出一句:“……属下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