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子霖在坟园路上拾到小长工时的一番作派是对祖宗精神的一次演示,一种体验,一种发泄或者是一种心灵感应。小长工三娃子乖觉伶俐而又善解人意,使鹿子霖屋院里孤清冷寂的景象有很大改变。鹿子霖很满意这个小长工却仍然不大满足,因为这个古老屋院里的孤清气氛只有外表上的改变而没有根本上的变化。尤其是到了晚上,三娃子和刘谋儿在牲畜棚里就寝以后,鹿子霖躺在炕上久久难以入眠,屋梁上什么地方吱嘎响了一声,前院厦屋什么地方似乎有圬土唰唰溜跌下来,他就有一种天毁地灭的恐惧。那种短暂的恐惧感从心头缓缓退净以后,便是无尽的孤清冷寂。那时候,他的心里连一丝力气也焕发不出来,觉得整个世界整个白鹿原整个白鹿村都没有一处令人留恋,整个熟人生人包括白嘉轩父子、田福贤和岳维山等等,也都一下子变得十分可笑十分没意思了,和这些人争斗或交好都变得没有必要了。在那种心绪里,他甚至安静地企盼,今夕睡着以后,明早最好不要醒来。
每天早晨他都醒来。醒来以后的心境就绝然不一样了。冬天披上二毛皮袄,夏天穿上蚕丝黄衫,到联上所辖的各个保去督查丁捐官事。有一天,他路过南桑村时,听见一个妇人叫“叔吔”,声音听去很熟悉,却一时记不起来,转过身就看见一个茅厕墙头露出来一个女人的脸,正朝他笑着。他想起来这是一个老相好,多年再未和她重温旧情了。鹿子霖对男女之事已经厌倦,发生这种心性转折的关键是大儿媳的死亡,以及引起与冷先生的关系淡泊。他对那个系好裤腰带走出茅厕的女人支应一声就重新扯开步子,那女人紧走几步挡到路口对他仰起脸噘起嘴唇。鹿子霖还是无法违反众人给他的“见了女人就走不动”的评语。这个女人给他留下永久记念的是那张嘴唇。她的红润的嘴唇薄厚适当细腻光洁,一张一合一努一嘬都充满千般柔情万般妩媚,撩逗得他神不守舍心旌摇荡。他看见她已经变得灰白的嘴唇虽然有点失望,然而那种最令人神往的记忆却被勾动起来。鹿子霖无力拒绝那个嘴唇里发出的“到咱屋坐坐嘛”的邀请,于是就跟上她走到院子门口。看见这个熟悉的院子和依旧的庵间房屋,鹿子霖心里就产生一股燥热,过去出入这个院子和屋子的惊吓和甜蜜一齐活现出来。进屋坐下后,他想向这个女人表示一下关切之情,不料这女人嗔怨中夹着怒气发泄起来:“你日出娃来就不管娃的死活了!”鹿子霖吓得脸色灰白,瞧瞧屋里似乎没有人,当即后悔不该进这个院子,心里也开始鄙视这个女人。他坐监以前,隔三错四地总给她接济一些钱,并没忘记嘛!凡是跟他相好过的女人,都可以证明他不是负义之人。鹿子霖正打算掏俩银元出来了事,那女人接着告诉他,他的娃都过十五岁生日了,常年躲在外边不敢回家,开始躲原上,后来躲到山里,越躲越远,她的男人不放心昨日进山去看娃娃了。鹿子霖一听就噢呀一声慨叹:“噢呀呀,你咋不早说?”女人撩起下襟擦眼泪。鹿子霖断然说:“叫娃回来!回来回来,回来!”女人说:“你光说叫回来!回来了抓壮丁咋办?”鹿子霖斥责说:“我说叫娃回来,就是敢保险嘛!原上的壮丁一个个都从我的手里过,我还没这点把握!”女人说:“我想把娃认到你膝下……给你……做干娃……”鹿子霖惊喜地笑了,把立在旁边的女人揽到怀里说:“这主意好!本来就是我的娃嘛!”他无法控制重新膨胀起来的那种诱惑,紧紧贴住了那张依然柔媚的嘴唇……
鹿子霖从这个女人身上得到了一个重要启示,逐个在原上村庄搜寻干娃,把一个个老相好和他生的娃子都认成干亲,几乎可以坐三四席。干娃们到家里来给他拜年,给他祝寿,自己也得到绝对保护而逃避了壮丁。鹿子霖十分欢喜,一个个干娃长得都很漂亮,浓眉深眼,五官端正。因为和他相好的女人都是原上各村的俏丽女人,孩子自然不会有歪瓜裂枣了。鹿子霖瞧着那些以深眼窝长睫毛为标记的鹿家种系,由不得慨叹:“我俩儿没有了,可有几十个干娃。可惜不能戳破一个‘干’字……”他对干娃们说:“有啥困难要办啥事,尽管开口!干爸而今不为自己就为你们活人哩!”干娃们说:“干爸,你有啥事要帮忙也只管说,俺们出力跑腿都高兴。”鹿子霖感动得泪花直涌:“爸没啥事喀!爸而今老了还有多少事嘛!爸只是害怕孤清喜欢热闹,你们常来爸屋里走走,爸见了你们就不觉得孤清,就满足咧……”
白鹿联保所遭到一次沉重的洗劫,田福贤幸免被杀。事后从种种迹象分析,洗劫的重点目标在田福贤,仅田福贤住的那个套间屋子就扔进去三颗手榴弹,然而田福贤却没有睡在里头。田福贤逛得诡,他在套间里安着床铺着被子,只是午间歇息用,晚上就出其不意地敲开某个干事的门挤到一张床上,像皇帝随心所欲进入某一宫院一样,他许久以来就不单独在自己屋子过夜。
洗劫是土匪干的还是游击队干的,众说纷纭。县保安团一营营长白孝文亲自上原来侦察追踪,没有抓到任何确凿的证据,判断不出究竟是什么人干的。联上储存的捐款没有来得及上交被抢掠一空,联上的保丁被打死五个伤了三个,白孝文据此判断保丁们多数都躲起来根本未作抵抗。出于种种利害关系,权衡各方得失,白孝文终于给岳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