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坡地上的麦子开始泛出一层亮色的一天夜里落了一场透雨。临近天明时白嘉轩醒来,放声痛哭。哭声惊动了母亲。他说他梦见父亲了。搞不清父亲怎么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泥水,浑身衣服湿漉漉往地上滴水,不住地打着冷颤。搞不清脚下怎么会有一个泥水聚积的深潭,父亲似乎就是从水潭里爬上来的,腿脚一抖索又跌下潭里,他怎么拽也拽不上来,眼看着父亲沉下去了,只露两只大手在水上摇。他大呼救命,越急越呼叫不出,急得大哭,突然惊醒了。母亲听罢,并不惊奇,只说了一句就回自己屋去了:“你到你爸坟上去看看。”
天明了,白嘉轩叫上长工鹿三扛着锨,踩着泥泞朝坟地走去。他围着父亲的坟堆查看了一番,发现了一个可能进水的洞穴,夜里落大雨时流水进入坟墓了。他向鹿三说了那个噩梦,鹿三连连称奇。他们用锨扎断了洞穴,堵死了水路,培高了土堆。嘉轩说:“墓道里进了水,父亲的仙骨被浸泡了,得迁坟。”
麦子收碾一毕,白嘉轩请来了阴阳先生,走遍了白家分布在原上的七八块旱地,选择新的基地。令人惊佩的是,他没有向阴阳先生作任何暗示,阴阳先生的罗盘却惊奇地定在了那块用二亩水地换来的鹿家的慢坡地上,而且坟墓的具体方位正与他发现白鹿精灵的地点相吻合。阴阳先生说:“头枕南山,足登北岭;四面环坡,皆缓坡慢道,呈优柔舒展之气;坡势走向所指,津脉尽会于此地矣!”白嘉轩听了,心中更加踏实,晌午炒了八个菜,犒劳阴阳先生。他把阴阳先生的话一字不漏地沉在心底,逢人问起却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嗐!跑遍了七八块地,没一块有脉气的,只是这慢坡地离村子近点,地势缓点,凑合着扎坟吧!”
新的墓穴称不得豪华,只是用青砖箍砌了墓室和暗庭。这期间鹿子霖已经完成了打井的壮举。新割制的木斗水车也已安装调试完毕,崭新的白光光的木头架子在伏天的艳阳里格外耀眼,骡子拉着木轮水车踏着欢快的步子,哗哗的水声听来再悦耳不过了。鹿子霖又挖来四棵柳树埋在水井的四个角上,树大之后就能遮住从三个方向射下的阳光,人和牲畜就可以不受暴晒之苦了。
白嘉轩在动手挖掘老坟的那一天,不分门户远近请来了白鹿村每一户的家长前来参加这个隆重的迁坟仪式。吹鼓手从老坟吹唱到新坟。三官庙的和尚被请来做了道场。鹿子霖和他父亲都被请来参加了被他们父子看作的瞎折腾。晚上回到家,鹿子霖又忍不住问父亲:“是不是瞎折腾?”并且说出自己的疑心:挖掘老墓时,他一直留心观察,墓室和墓道根本不见进水的痕迹,白嘉轩说他爸托梦要他迁坟,很可能是编造出来的一个幌子,这就不能不使人怀疑白嘉轩以好地换劣地的真实动机,是不是与阴阳先生取得默契之后玩了一个圈套?鹿泰恒心里赞赏儿子的分析,嘴上却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是瞎折腾。”他随之告诉儿子鹿子霖说:“你爷去世时我请来了老阴阳先生,看过那块慢坡地,说是从四面坡势走向看,形同涝池,难得伸展。现在这个阴阳先生比起他爸老阴阳来,充其量只够个‘二眯儿’……”
白嘉轩把亡父的尸骨安置于风水宝地让白鹿精灵去滋润,然后就背着褡裢进山去了。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掌柜吴长贵接待了他,像侍奉驾临的皇帝一样殷勤周到无微不至。俩人盘腿坐在终年也不熄火的热炕上,炕上铺着地道的榆林手工毛毯,小炕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全是山地特产珍品。一盘透着一股烟味的熏野猪肉,一盘清蒸锦鸡,一盘红烧娃娃鱼,一盘费尽周折买来的熊掌,还有一盘猴头,白银耳黑木耳百合黄花等山地普通菜自然也不少。嘉轩心境很好,有意放纵自己多贪了几杯,酒酣微醉,叙说近几年历遭的凶事厄运,随之就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现在要在白鹿原上下找一个女人是很困难了,而且无法接受高出十倍十几倍的要价。他说:“吴叔,这事拜托您了。”吴掌柜不假思索满口应承:“这不难。回去时你就把人引上。”
好多年前,嘉轩的爷爷领着嘉轩的父亲,在盘龙镇经营这个中药材收购店的时候,吴长贵只是一个经常前来出售药材的普通山民。引起他的命运开始发生转折的机缘,实际是一次不经意发生的差错。他交售了一大捆珍贵的黄芪以后,却发现多付了他钱,于是又背着背篓走回店铺对白嘉轩的父亲说:“白掌柜,您把账算错了,这是多付给我的钱!”说完把一摞铜元码到柜台上就走了。不料老掌柜在后边叫住他,把他叫进中药铺店里头去。此后他就成为这个铺店的伙计了。他认识秦岭山地生长的所有药材,他很快学会了对各种零散药材的粗加工手艺,继之又学会了打算盘和写字记账。他聪明的天资和诚实温厚的品性证明了白家父子辨识人的眼力功夫,因此他深得白家父子的信赖。促成他的命运发生重大转折的机缘,却是白家连续遭受的天灾和人祸。主持家事的老二白秉义在白鹿原发生的骚乱中被点了天灯,白掌柜赶回家去的途中又遭匪劫,不久就去世了,老大白秉德只好回白鹿原主持家政,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就交给吴长贵料理,说定每年交多少银子,其余的盈利全归吴长贵。从此,吴长贵再不是那个背着背篓来交售药材的脏兮兮的山民了,却很快成了盘龙镇四大富户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