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看着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心头愧疚,叹息道:“我说老孙儿头啊。”
“哎,东家,您说,俺听着呐!”
老头连忙应声道,手里还紧紧的转攥着酒壶。
“你孙子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你就不想看着他出息,看他取婆姨,给您老孙家续香火吗?你上次在玄岭郡出任务才立下过一次大功,足够你和孙子吃喝好些年不愁,没事儿干嘛来趟这滩浑水?”
明明张楚的年纪,比老孙头的儿女还要小,但他一开口,却是一口怒其不争的语气,仿佛教训灰孙子似的。
老头龇着一口已经不剩几颗的黄板牙,埋怨道:“瞧您说的,俺这老东西不在了,您不成您不能丢下俺那孙子不管不成?您可是日理万机的大人物,总不能黑了俺这老东西的几个棺材钱吧?”
他以前在锦天府大户人家府上做轿夫,总听人说什么“日理万机”、“日理万机”的,特别羡慕那些识文断字的读书人,现在终于有机会,能亲口说上一句“日理万机”,他觉得特别的满足,仿佛他也变成了读书人一样。
张楚终于怒了,张口就骂:“老棺材瓢子,少跟老子打马虎眼,上一次老子好不容易才想辙让你个老东西捡回一条老命,你不踏踏实实的找个地方猫好,好好把你剩下的这点日子过完,瞎凑什么热闹,真活腻味了?早知道这样,老子当年就不该把你们爷俩捡回太平镇,任你们爷俩在锦天府自生自灭。“
他现在真的很少发火。
更鲜少出口成脏。
但这会儿他的心情,实在是糟透了。
有比送手下去当敢死队员更坏的事情么?
有,那就是送两次。
上次,在玄岭郡杀于晋、王迁,因为是荒野黑店,没多少人烟,他们准备的还算冲足,玄之又玄的保住了这个老家伙一命。
这一次,他们在万氏天刀门的眼皮子底下形事,能把骡子送过来的炸药安置妥当,已经极为不容易,哪还有机会,再挖几个逃生的单兵坑?
就算可以挖,他也不一定敢挖。
鬼知道,躲进单兵坑逃得一命的,是他的人,还是万江流?
那万江流哪怕只剩下一口气,都有可能杀得他太平会鸡犬不留。
他不可能去冒这个险。
也就是说,上一次,他是送手下去冒险。
这一次,他是送手下去陪葬。
还特么是尸骨无存那种!
张楚怎么可能不抓狂。
他从来没干过这种事。
他以前带着弟兄去砍人,一场死个几十个,几百个弟兄,他都经历过。
那些场面,他虽然也会觉得愧疚,但他想得开。
争来的利益,又不是张楚一个人的。
再说,他们在拼命的时候,他张楚也不是在背后喊666,他也在拼命,比他们还拼。
这样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而现在,他是在让手下的弟兄去送死,他自己坐享其成啊!
自己的命无价,别人的命也金贵。
哪怕是老孙头这种黄土都已经埋到胸膛上的老家伙,也应该是老死在明亮、温暖、柔软的床榻上,老死在亲人的陪伴下。
张楚总是活得这么拧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愿意跟把命交给他这个连自己都还没活明白的人。
老孙头见他发飙,也不顶嘴,就是摩挲着手里的酒壶不断咽唾沫,喝又不敢喝,放也舍不得放。
过好了一会儿,他瞅着张楚的火气像是平复了不少,才小心翼翼的说道:“东家啊,咱有话好好说,您别发火儿,嗨,俺跟您说实话吧,这个任务,掌柜的说得很明白,去了就回不来,没人肯去,俺本来也没想着去的。“
“后来掌柜的见没人接任务,就说抽签,抽到谁就是谁,结果一个二十啷当的后生伢子抽到了那支签,哭得眼泪儿鼻涕都流成一团,那瓜怂模样像极了俺家那个最没出息的小儿子,当年他跟着您上城墙的时候,差不离也就是那个岁数儿。“
张楚气得笑了,若不是瞧着这老棺材瓤子身子骨脆生,他真想一巴掌把他甩墙上:“所以你这个活腻歪的老东西,也给人当了一回便宜爹,替人去送死?“
“都说了俺说了您别发火儿、别发火儿,怎么还这么大气性呢?”
老家伙嘟囔了几句,认真的说:“那您来给俺评评理,乱的世道,都叫俺活到了这把岁数,怎么都不算亏本吧?您说,俺现在就回太平镇,守着伢子过日子,又还能活几年,两年?三年?四年?用这点时间,去来换一个二十啷当的后生伢子,怎么着都是俺赚大发了吧?再说,俺干过一次活计,再干第二次,总比那些还没去就怕得哭天抹泪儿的瓜怂靠谱吧?“
“这是好事啊,俺为啥不干呢?”
老家伙不识字儿,但他活得一点儿都不拧巴。
什么是亏、什么是赚,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张楚无言以对。
老家伙的逻辑很简单。
也很强大。
面对一个肯将自己的性命当做砝码,放到天平上去衡量性命的重量,并且乐意接受结果的豁达老家伙,自己都还没活明白的张楚,没有指手画脚的资格。
他低低的叹息了一声,轻声:“成吧,大头你就别担心了,但凡有我张楚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等他长大了,我一定托人给他张罗一房好生养的婆姨,保证不让你老孙家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