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条冷僻的巷子里,李恪让儒举着水囊,一遍又一遍地洗眼睛。
“多一点。”
“多一点。”
“多……”
李恪红着眼,看到儒已经把水囊整个倒竖起来,大大的肚子干干瘪瘪,圆润的口子要等许久才能落下一滴水珠。
儒尴尬地甩了甩水囊:“先生,水用尽了,要不然,我寻个冷肆去求一些来?”
“算了……”李恪没精打采地寻处一坐,挤眉弄眼,就是觉得浑身都不得爽利。
儒奇怪地收好水囊:“先生,您突然是怎么了?莫非是叫风沙迷了眼睛?”
“疯!傻!”李恪咬牙切齿地吞下这两个字眼,恶狠狠说,“说得一点没错,沛县疯傻多,才不留神,就险些被戳瞎了眼睛!”
儒和沧海觉得很稀奇,李恪说得话他们每个字都明白,连在一起,居然谁都没听明白……
他们对视一眼,才待细问,巷尾之处突然拐出一串别扭的,满是欣喜,意外纷呈的奇怪雅音:“啊!神骏的北方的雄鹰!草原的雏菊正漫山遍野的盛放,究竟是哪座高山的劲风,把你吹到多雨的南方?”
这口音,这语调,这百转千回,一听就特别没有文化的咏叹调!
李恪惊喜抬头:“呼……吕羌!”
肥硕健壮的吕羌站在巷尾的一处冷肆外头,双手提溜着好些酒坛,满脸都是笑意盈盈。
……
这处冷肆就是吕丁后人的新肆,位置在市亭最偏远处,距离主隧隔了十好几个铺位,而且既不临头,又不接尾,人迹罕至,车马零星。
李恪皱着眉跟着吕羌进到院里。
一进前院,酒香扑鼻。看得出来吕家已经完全以沽酒为生,但是从布置来看,此处却根本就没有经营的打算。
“羌,你可将我叫你带给吕公之物带过去了?”
吕羌放下酒坛,招呼出两个老臣嘱咐一番,这才回身说道:“北方的雄鹰,你的交代羌全办到了,你托付的人也很照顾我们,正是他把那些心怀恶意之徒全部赶走,少主才能享有这片刻的安宁和平静。”
“你说他全办到了?”李恪奇怪地扫了一圈,“莫非……此处便是吕公为你们安排的?”
“是啊,吕公说你早晚会带少主走,既然如此,他要学的就不再是商贾小道,而是营国大道!他叫少主断了全部生意,前院酿酒,后院读书,酿出的酒有吕公售卖,读完了书,也可寻他再取。”
李恪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你说吕公让吕奔读书?”
“一直在读书。”
“读什么书?”
“似乎是《管子》、《吕氏春秋》,还有《墨子》和吕公自己撰写的名商传。”
“名商传?”
这一段大概吕羌背了不止一遍,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品古来名商发迹,观世有利商之法,名商传。”
李恪倒吸了一口凉气。
乖乖,吕雉真的生了个了不得的爹啊……
穿过前院,跨进后宅,因为此处完全没有营生的打算,所以原本用作仓库的后宅被布置得异常典雅,一个帐篷,一间茅屋,剩下全是绿树如盖,繁盛结荫。
有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臂上绑着黑布条跪坐在一棵大树地下,捧着书卷,朗朗诵读。
“于已有利而于人无利者,小商也;于已有利而于人亦有利者,大商也;于人有利,于已无利者,非商也;损人之利以利已之利者,奸商也……”
这段话传说是范蠡留下的《商训》,又称《大商之道》,李恪细细听着,不由发问。
“如小商者,世有何人?”
少年抬起头,轻轻放下书简,正襟危坐:“西蜀寡妇营贡得钱,有言其富可敌国,却不曾襄助蜀地,可谓小商。”
“如大商者,世有何人?”
“吕公望辅周灭商,卫氏殃变法图强,二人皆得封国扬名,可谓大商。”
“非商何者,奸商何人?”
“墨翟宵衣旰食,墨褐草履,济世人而不得己用,非商。奸商……奸商……”
看他苦思冥想,满头大汗的样子,李恪忍不住笑了笑:“这世间多是损人利己的小人,铺散开去,都可称奸商。吕公对你多有期待,予你学的都是世间大贤大圣,你一时想不出奸商,情有可原。”
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正直身,抬手伏低,五体投地,高声唱道:“吕公望之后世,吕不韦血脉玄孙,吕丁之子奔,见过主公!”
李恪疾步上去把他扶起来:“奔,你我年岁相近,但我与你翁情如兄弟,便托大认你一声侄儿,但主公之言,以后也不许再想!”
吕奔双眼通红:“此乃翁之盼望,请许继之。”
“不许!”李恪一点商量余地也不留,“他尚在世时便都是我做主,如今他死了,他的事更是我说了算!莫与我说甚死者为大,死便死了,呱噪个甚!”
“主……”
李恪故作轻松地哈哈一笑:“来,叫声叔父听听。”
“叔……叔父……”
李恪欣慰地拍了拍吕奔的胳膊,毫无顾忌地在他身边一靠,依住大树:“树冠繁茂,遮蔽阳光,此处确是读书之地。奔,吕公书的名商传,都写了哪些名商?”
吕奔拘谨地往李恪身边挪了挪:“古有王亥,孙汤,后有范蠡,子贡,白圭,不韦……还有翁。”
李恪听得啧啧称奇:“吕公有知古今之能,不仅著书立作,还能因材施教,我都想请他去苍居,为我教导少年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