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声诘问,无力诘问。颔首时渐退泪色的目光扫过婉儿滑落的一段玉臂。风起时,那纤腕轻颤,自绣花的袖口里掉出一方淡紫色的薄薄丝帕。
便在这目光骤定、无心一眼含及到那紫色丝帕的瞬间,李旦骤然定住!
记忆的冰河感知了最剧烈的一道暖阳的召唤,顿然一下可以清晰听到声音在虚空间爆裂开!那大抵是二十多年前……
那时的旦尚且如隆基一般年轻,那个朗朗的春日,在大明宫姹紫嫣红的御花园里,向父皇问安后闲闲然游园信步的他,突忽一眼的波及,便自那暖阳如织、千花竞艳的园圃里瞧见一个眉目清秀、却正徐徐抽泣的小女孩儿。
那小女孩儿不过稚嫩年景,尚且不曾出落成怎样惊人艳美的地步,可自她身上却有一种浑然天成般的美好气质。溶溶光波、款款疏影衬托的她,纵然是那百花嫣然、千红过眼,也不及她颔首敛眸眉弯浅颦时一抹无言的娇俏。
旦定定神,依稀忖度着这独自饮泣的小姑娘是迷了路、还是受了谁人的气?
他猜度着她的身份,不由便向她信步走过去。
似是极灵敏的感知到了身后这细碎的足步声,小女孩儿慌忙拭泪。转身对上直抵抵走来的他,那灵盈又正挂着泪波的眸子里闪出一缕慌乱与微怯。
即便她竭力隐忍住自己的哀伤,倔强的绷紧了嘴唇、不愿让旁人看出她半点儿软弱的面貌。可是旦瞧见她面色清漠、却双目明明有湿润的痕迹。
他感知到了她的倔强,便也不拆穿,只和煦着面孔绽了微微的笑,小心的问她是谁,可是迷路了?是要去哪里?
那时的他不会知道她是上官仪的孙女、上官庭的女儿;也不会知道她正因武后赏识其文辞卓绝、夙构而成的才华而给予她高宗“才人”的封号,心有不愿却不敢违逆、只得暗自垂泪啜泣。显然当时的她尚且单纯而稚嫩,不能解过那不过是免去奴婢身份而给予的有名无实的名头罢了,一如之后的中宗昭容。
如果当时的他们可以洞悉后事,她一定会告诉他,是的,我确实迷路了。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愿意跟着你。跟着你,去哪里都好……
然而当时她却不语不言,只恭恭敬敬对他行了个礼,不失周成、也煞是疏离。
他笑一笑,不愿继续逼问她,便引着她一步步行出花丛、将她引回明宫大道。临别时,自袖管里留下一方淡紫色的丝帕,让她拂拭去娟秀面目上残存的泪痕。
眼前的景致朦胧如幻,过去的回忆与眼前的真切渐渐重合、交叠在一起。一倏然心绪起落,凝聚成直白的现实。
旦定定的看着掌心里这自她袖管里掉落的丝帕,这一方紫色丝帕他何其熟稔,他自是识得。
却原来,她便是当年流连花丛、人比花娇的那一位与他无意间邂逅、堪堪一须臾生命交错的定格在如烟记忆里的女孩子……
这一瞬间,他霍而想笑!
生命何其荒唐,宿命何其可笑?渺小的人儿总以无数种不同的姿态被这昭昭的宿命任意玩弄于鼓掌!
原来他们最早的交集,是早在那个时候、那无心一眼起便已然注定了其后这漫漫一生缠连不清的、一切的缘份!
当年她早已知道了他,而他却如此迟钝……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看到这方紫色丝帕,李旦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婉儿,原来婉儿早已将他记取在了心里!原来她爱他,或者说她心里住了个他,胜过他早……
有缘相遇,无缘相聚;天涯海角,但愿相忆。有幸相知,无幸相守;苍海明月,天长地久。
那天空、那巍峨的大明宫、那万年不变动辄不移的乾坤大地、那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似乎都开始淡淡的微笑了。变得何其温柔、又何其如梦,它们缱绻了整整一段韶华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