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清如忽然间明白了,传闻中并不如何在意排场的姜望,今日为何华服来此。
正是为了此刻,为了郑重其事的这一句。
此书定名《有邪》。既是“尸有邪,故验之”,也是……“思有邪”。
以后法家弟子千千万,有读此刑名经典者,皆要记得,这世上曾有一个名为林有邪的捕快,她公心秉义、巡查不法,认真地路过人世间……
“此书必然传世,此名必然不改。”卓清如认真地承诺道。
姜望只把大袖一展:“如此,我心能安……这便告辞。”
卓清如讶道:“此书干系重大,侯爷就这么放心地交在我手里,不督视一二?”
姜望道:“昔日姜某之清白,是三刑宫所证。这次无生教之恶行,亦是三刑宫所证。姜望完全相信三刑宫的规矩,也相信卓姑娘对法典的尊重。”
卓清如握着手里的薄册,又道:“天刑崖上风景独具,武安侯也没有欣赏的心思么?”
历来无论何等英雄,来这法家圣地,没有会对这里完全不好奇的。毕竟风雨世间多少年,是它一直屹立,始终维护着现世的规矩。所谓规天,矩地,刑人。
姜望抿了抿唇,只道:“意已尽达,就不叨扰了。”
说罢,拱了拱手,转身往台阶下走。
此来天刑崖,盛装华服,拾级登高,至法碑而止。三座法宫,一座未见。法家高徒,见卓清如一人而已。
只为送一部《有邪》。
……
……
符文钢柱所铸的囚笼中,有一个戴着独眼眼罩的、盘腿而坐的老人。
他的身周,缠绕着雷电锁链的光影。他的白发,在空中漫无目的的盘旋。
忽然,他睁开了完好的那只眼睛。
眼神中有些莫名的骄傲。
他的声音穿透了囚笼:“姓姜的那小子,总算想起来看我了?”
一个刀刻斧凿的声音回道:“齐国武安侯的确是来了天刑崖。”
伴随着声音出现在囚笼外的,是一个身披法袍、中年人模样的男子。五官给人的感受非常强硬。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眉心。那里有一枚白色的闪电之纹,神光内蕴,使他更添几分威严。
在他出现的同时。
囚笼中雷电锁链的光影已是隐去,独眼老人盘旋空中的白发,也重新贴服地垂落。
“咳。”独眼老人撩了撩发丝,很有排场地道:“让那小子等两个时辰再说,我余北斗可不是这么好见的。”
出身规天宫的当世真人剧匮,只是看了囚笼里的老家伙一眼,并不说话。
“倒也不是摆谱。”余北斗认真地解释道:“做咱们这一行的,就得有个抑扬顿挫,有个拉锯。拉锯你懂么?有时候你太好说话了,人家反倒不信伱。”
“别咱们。”剧匮道:“我法家门徒,岂会跟命师同行?”
“天下大道,殊途同归,剧真人,你悟不透啊。”余北斗高深莫测地叹了一口气,又道:“你把铁律笼打开,容我拾掇拾掇自己,免得我那姜小友见之伤情。”
“他已经走了。”
“是啊,这孩子重情重义,这不是来了……什么?”
“我说。”剧匮重复道:“齐国武安侯姜望的确是来了天刑崖,但只是送来了他朋友的遗物,与矩地宫真传卓清如说了几句话,就马上又走了。”
“没有问过我?是不是他们矩地宫的人,不知道我在规天宫啊?镇压血魔这等大事,你们要保密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姜望不是外人,我与他老少同心、并肩作战,在断魂峡——”
“没有问过你。”剧匮当场截断。
剧匮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所以余北斗沉默了。
良久,又道:“来,把铁律笼打开。”
“呃,又没人来看你,还打开干什么?”剧匮问道。
余北斗一边撸袖子一边起身,面无表情地道:“我要打死那个鳖孙。”
……
……
回齐国的路上,姜望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忘了点什么,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直到看见突然钻进马车里的地狱无门秦广王,他才恍然惊觉——
原来忘的是欠债。
为了天下逐杀张临川,将此人挫骨扬灰、彻底杀绝,他许下重赏,动用了大量的人脉关系。
值得庆幸的是,张临川的头颅由他亲手斩下,与他合作的王长吉并不需要酬劳。不幸的是,张临川有足足六个副身……
虽然不至于说斩一个副身,也要付出两万颗元石。但太少也是拿不出手的。
明码标价倒也还好,最难还的是人情债。
好在秦广王非常体贴,并不让姜某人欠人情,这都堵到天刑崖外了,一言不合就钻车厢,见面就往前递账本。
账本都戳到了姜望脸上:“这是前番地狱无门行动的账单,请这位大齐侯爷过目一下。”
姜望试图无视。
但尹观也很执着。
如此对峙了一阵,姜望不满地嘟囔着,说一些‘我又没有请你们’之类的话。
尹观的眼中,跳动着危险的绿芒,阴森森地道:“大齐侯爷的意思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公开悬赏?”
认,还是要认的。
毕竟重玄胜联系的青崖书院,的确没能抓到那个于良夫。若非尹观出手,张临川的那个副身还真逃掉了。
“多少钱啊?”姜望问。
尹观抬了抬下巴:“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