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班掀帘子进来,便瞧见沈墨在读信。
那信经千里跋涉,总算送过来,刚来时有些皱,现下已被工工整整展平。
徐班知道,那是那个将军视若珍宝的姑娘,将军嫡亲的妹子,宫中的青昭仪寄来的,于是他也不打断,等着沈墨读完。
妹妹洋洋洒洒写了四页纸,似乎巴不得真真写到见信如面的程度。
沈墨掐指算起来他们真的许久不见了。
从前她总喜欢颠颠跟在自己后面,虽然不爱跟旁人说话,但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却像个叽叽喳喳的麻雀,从这信上看来,她倒是变化不大。
她还是不喜欢皇帝,虽然言语之中总带着讽刺,却还让兄长放宽心,沈墨看得分明,心中总是后悔当初未曾拦住父母将小妹送入宫中。
其实后悔的又何止他一个呢,太子在东宫的时候,勤勉亲切,待人宽厚,成了皇上却这样荒唐,沈父还活着的时候虽不曾当着他们说什么,但酒后总会抱着妹妹画像道歉,等到征边时,也因为小妹的事和边关战况,忧心因疾,在边关溘然长逝。
想来她过得并不好,一直顶着文武百官的诟骂度日。沈墨听说后来父亲在边关逝世的消息传来,小妹便把自己关在了宫里守孝,彻底不愿意见皇帝了。
父死子继,父亲去世后他在边关挣下赫赫功名,也是为了小妹能在宫中不受委屈。
妹妹在信中写道:
兄长,在大漠如何?我好想你。
沈墨不由得想起她入宫前夕家人秉烛夜谈的时候。
从前无忧无虑的少女抓着他的手,眼眸里是沉沉的疲惫,她说:
哥,我不要走,我会想你。
她握着他的那双手渐渐收紧,骨节发白。
那样平常的一个夜里,原本有许多话要嘱咐女儿的父母面对着眼圈通红的小妹,忽然说不出话来,内室里只留下一阵艰难的沉默。
“你要来看我,”她忽然改了口,声音里带了些哭腔,“你要来看我,和娘一起……”
他不能骗她,他无法回应她的期待,后宫他是进不去的。
他只能在她抱紧他的时候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墨叹了口气。
徐班看到他脸上的愁容。
“将军,陛下对娘娘是否又……”他顿住了。
虽为臣子,今上的行为,徐班清清楚楚。可他是沈家拥趸,向来站在沈家这边。
“小妹如今……在寒冰殿。”沈墨苦笑,“想来是她自己要求搬去的。”
“是不是自己要求的又有什么区别。”徐班摇了摇头,“陛下的性子,从前就可见端倪,可惜咱们当初未曾看清。”
“是我的错,当初不该让陛下见到小妹,”沈信,小心地收好放进怀里,站了起来。
“还是去大营看看将士们吧。”
凛风如刀,将戍边将士的脸割出苍老的沟壑,将年少的天真割成思乡和疲惫。流经盆地的大河西木里河早已解冻,冰雪融水湍湍流过挂着细碎冰渣的潮湿河道,这里是边关,哪怕到了四月,依旧冷得让人心惊胆战。
每日的点兵结束,沈墨会同副将徐班到大雁关的城墙上去,有时会巡视守城士兵,有时只是从城墙边往回眺望。
守着城的人,常常踮着脚往回望,渴望着能看见数千里外,朱墙碧瓦,熙攘闹市,渴望能看见同样渴望着将士归来的那些人——老人,孩子,妻子,一生挚爱。
烽火台上的士兵恭谨地朝将军行礼,有个年轻的将士,看见他巡视忍不住低声询问他:
“将军,我们何时能回去?”
沈墨耐心的回答他们:
“快了,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事实上那些年长的早已不再询问归期,不去问,不再想,比起希望一次又一次地泯灭,就不显得痛苦了。
可沈墨心里太清楚了,哪怕如今战局稳定,优势那样明显,皇帝有时候并不愿意他们回去。
于是许多人就这样老死边疆,尸骨沉进沙砾,一片黄沙覆过去,便了无痕迹。
沈墨收敛有些凌乱的思维,重新放到军务上来。
如今粮草充沛,调兵遣将不成问题,局势比父亲还在时好上许多,沈墨青出于蓝,对兵法了如指掌,轻而易举就能打乱对方的进攻步伐,戎狄“冬猎”已三年讨不到半分好处。
游牧一族没有固定的粮食来源,于是常常举行“冬猎”劫掠中原国家,但就如今看来,经过数次败战,戎狄部落已然弹尽粮绝,恐怕要不了几时便可攻下,届时两国必然各遣使者,定下许多盟约。
沈墨思考着,食指一下一下敲打着烽火台的青砖边缘。
那么他如今是否要继续增兵,加快这次进攻节奏彻底击溃当年父亲未曾击破的戎狄王族?是否收回前朝遗失的齐潼,鄞都二城?是否……试探皇帝如今的态度?
“将军,”身旁的徐班见他出神,忍不住询问道:“将军也是想家了么?”
“是啊,”沈墨苦笑着,“如何不想呢?”
“将军不是早已同属下等商量过?便不用再等了,增兵吧。”徐班心直口快劝说道。
是的,他们早就商量过了,沈墨的目光一一扫过眼前的副将,士官,士兵,看见他们围着自己,看见他们眼中难以忽视的希冀,像明珠去尘,白骨生肉,终于复活。
留下也罢,归去也罢,沈墨没有选择,但他们不同,他们守着边关太久太久了,再久些,就只能成为瀚海瘦骨,戈壁尘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