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入宫开始,到死为止,不论国家兴盛还是衰亡,不论君主长命还是短寿,似乎唯一一条开心的路,便是受宠几年,早于君王死了,这般短暂的一生,才算是没受过苦楚。如若不然,余下每一条路的结果,都是如此惨痛无味,传说中的富贵与权势,君王的宠爱和亲族的尊荣,就像是吊在磨盘上的诱饵,看着多美啊,仿佛如此,已是对妃嫔们被生生压榨研磨的过程足够的报偿。一批榨干净了,还有另一批排队在外头等着呢……太后和她,看似是逃脱了,可又何曾逃脱过?磨盘始终还在绞呢,只是动作慢了几分而已。本来规矩就是如此,又有谁能改变?
这规矩……还真是无耻啊,不过想想又也有道理了,本来就是皇帝定的么,当然是怎么对皇帝有利,就怎么来了。更过分的是,即使明知其无耻之处,可除了随波逐流以外,还有什么力量去改变这一切呢?
这一辈子也只能这样而已了,就算是看清楚了,她又能怎么样,就算是在当年章皇帝期间,她想要做的事,又哪有一件是成功的?旁人看徐循,看到她荣宠不衰,左右逢源,虽然耿直刚硬,但却硬是地位超然尊崇,只有徐循自己知道,在命运跟前她有多么无力,就算是睁开眼,也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是怎么被一点点地碾进磨眼里,绞成一滩血泥。
即使是清宁宫里,那口磨又何尝有停过一日?太后又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一生,徐循都不敢想。
八月初,郕王便带来了战场的消息。
“死了应是有三万多人。”郕王眼底也是一片青黑,虽然监国只是象征意义,但心理压力也是大的,尤其他从未有过接触政事的经验,即使是走过场,也是认认真真,耗费了不少精神。“不过并非中军,中军听闻此讯,已经撤回了。”
“已经撤回是什么意思?大军不就是要在前线迎敌的吗?”徐循先问了一句,又摆了摆手,“算了,不必解释,你肯定也不知个中原委。”
郕王每日早晚过来给太后问好时,都会带来新的消息,徐循也会过来一道讨论,至于钱皇后等,太后也会逐日派人送信,闻言便问道,“打算撤到哪里?”
“这……应该是要回撤到宣府一带吧。”郕王对地理看来并不熟悉,说得不是很肯定,“具体如何,还得看瓦剌行军,他们都是骑兵,速度快,也许会切入宣府……不知该怎么打。”
二十多万大军,还没开打仿佛就陷入被动,皇帝说是御驾亲征,可连到前线去支援的勇气都没有,到底怎么打,去哪里打,都毫无计划。说来简直就像是个玩笑,而且随着大军前进,一个更致命的问题暴露出来了。“转运而且不利,听说前线已经开始缺粮了。”
每天带来的消息都要比前一天更差一点,缺粮、前线溃败、中军改道撤回,据郕王说,出征后不久,军中指挥权还被皇帝收回全交给了王振,现在各将领都只能听令行事。徐循听着消息都觉得荒唐——皇帝在京城的时候,行事还有点章法,怎么出去以后就和变了个人似的,连三岁小儿都不如了?
还好,听说其命令成国公断后,大家还是稍微安心了下来:成国公也是老将之后……反正怎么都比王振断后要好得多。
过了三天以后,众人都在等待的失败来了,不过却并非皇帝临阵指挥失当——根本都还没到临阵指挥,这还没安顿下来摆出打仗的架势呢,成国公率领的三万精锐便是败了,据说是尽丧刀下,生还者极少,现在官军是急急撤往怀来,指望凭借居庸关和瓦剌对抗。
当晚徐循根本没能睡着,第二天去清宁宫时,妃嫔们眼圈底下也都是一片青黑,就连太后都没话了,不过犹抱有最后希望,“起码还有十余万人,分散开来,那一片应该还是能守得住的!”
“天子有天佑。”周妃坚信不移,“眼下只是小挫而已,必定是会赢的!”
钱皇后却没她的乐观,这许多不利的消息,已经几乎快把她打垮了,这一阵子她的泪水就没有干过,听周妃这么说,却是再忍不住,捂着脸便嘤嘤地低泣了起来。
众人相顾,都是无语,连劝谏钱皇后的心情都没有了,太后倒是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而是挥手道,“都下去吧!”
当天没有任何消息,第二天都是一切平安——由于怀来距离京城并不远,也就是两百多里,消息基本上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传到京城,第二天早上就能得到前一天从怀来出发的信使送来的消息。不过众人的心情并未有所好转,到目前为止中军还没有和瓦剌正面交锋,可以说真正让人提心吊胆的时刻,根本就还没开始。
当天晚上,徐循照旧是辗转难眠,不过她已经连续几天没有睡好了,身体上的极度疲惫,终究还是战胜了焦虑的心情,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有人很是用力地椅着她,在她耳边大声喊了起来。
“娘娘,娘娘!”是赵嬷嬷,徐循茫然地望着她,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到底喊的是什么。“中军溃败!娘娘,中军溃败!”
到了第二天中午,更详细的报告被送进了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