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别离
在那人去世以后,柳知恩没有第一时间回到京城,其实倒也不能说是他不敢——是因为那人在法理上的身份,不过是个戴罪之身,即使是死在路上,朝廷也不能对此咨询什么,包括他这个人的丧礼,都是无人过问的。身为东厂厂公,他当然犯不着为了一个人犯的去世承担什么责任,甚至都无需呈上公开的奏章,可以直接对皇帝或是太后回报,那么有包时雨来处理这件事也就够了。之所以没有立刻回去,的确有避风头的考虑,但第二个,还是皇帝也需要他去南京蓉一部分三宝太监当年下西洋留下的海图。身为当年带船出海的老臣之一,没人比他在此事上更有发言权了。
一般来说,为了彰显君王德政,树立自己的权威,做皇帝的都会选择在自己任上做些大事,比如说修书、封禅,越是势弱的君主对这些事就越怀有向往,比如文皇帝得位不正,即位后就修《文献大成》,遣三宝太监下西洋,包括远逐鞑靼,迁都北平,或是部分或是全部,都有一定动机是为了进一步地巩固自己的统治。宋太宗有斧声烛影之议,又有北伐幽燕失利的阴影,返回开封以后便修《太平广记》——这也都是做惯了的套路。
当朝皇帝,得位虽然算是正当,但始终也有个逼杀亲兄的淡薄阴影,而且现在国朝国势,也不能说是很旺盛,他的威望就更不能说极为高隆了。大臣忤逆皇帝意思,不听指挥的事情,也是时有发生,为了给自己面上抹点金粉,动念想要再下西洋,也是很正常的事。虽然这几年似乎都没什么钱,但不妨碍他惦记着吧?等到若干年后,皇帝把该收拾的大臣收拾了,该培养的人才培养起来,位置也坐稳了,国家也有钱了——在最理想的状态下,瓦剌也平定了,这时候再来个万国来朝,那么在史书上,谁还会记得他和息宗之间的那点事?只怕是歌功颂德都来不及了。
当然,这一切现在也就是他的想法而已,虽然看得懂的人不少,但谁也不会在皇帝提出此事之前就去给他泼冷水,连徐循都不会,反正等他真正异想天开要这么搞的时候,大臣肯定拿出性命来阻止,他可不比息宗,究竟是权威淡薄,不可能镇压住所有反对的声音。
说起来,虽说是息宗已经死了,但他给皇帝留下的麻烦可一点都不少,有王振这个前例在,宫里内侍,现在都是缩手缩脚的,说话都不敢大声,唯恐被栽了个权宦的帽子,立刻惹来众怒,皇帝只能被迫牺牲掉他来平定事态。起码在二三十年内,宫里应该是出不了王振级数的大貂珰了。
随便聊了两句在南京的见闻,柳知恩特地去雨花台看望过徐氏族人,“娘娘请放心,个个都是安居乐业、耕读传家,三代内,必定能出进士。”
读书三代,可以出一名进士,对于不是科举大族的氏族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徐循听说,心里也是欣慰,若是当日由得徐氏族人横行霸道,她又能荫庇其多久?只怕不过五十年,徐家便要败落,但现在,走上了读书科举的线,三四代人里可以断断续续出些秀才、举人,甚至还有数名进士的话,那就是数百年的传承了。
“倒也好——去南京船厂看过了,那些宝船如今都还堪用么?”她又问了起来——若是宝船全都不能再用,必须重造,那估计在十年内皇帝都不用提下西洋的事了。
“二十年没出海了。”柳知恩回答得很保守,“虽然当时还用的是上好木料,不过肯定也有所损耗,要经过多少修补才能下海,却是不好说了。”
虽然他一直恭谨地低着头,声调也没什么起伏,但徐循还是捕捉到了柳知恩话里的信息,她不免会心一笑,“该怎么说,你自己做主吧,此事我是不会多管的。”
谁说皇帝的言路不能蒙蔽?那是他还没到这层次而已,似柳知恩这级数的大貂珰,本身又是领域内的专家,他说船能修好,那就是能修好,说要重造,也没人敢和他唱反调,说到底,船的情况到底如何,就看现在的□□势是怎么需要的了,当然,也得看柳知恩本人的政治倾向,究竟是偏向激进还是保守。
“奴婢谨遵娘娘吩咐。”柳知恩好像没听懂徐循的意思似的,还是那么不露声色地回道。
徐循嗯了一声,仗着柳知恩没抬起头,她的视线在他身形上来回游曳了几圈,心中实是五味杂陈。——经过这些风风雨雨,能让她动感情的人事物,着实已经是少之又少,可今日此刻,她却像是回到了数十年前,由不得便是心潮起伏,不知多少遗憾、多少悔恨,多少难言的情怀,终是从深不可测的心渊中泛出了一点余味——就只是这么一点,也已经是苦涩得像是泡不开的茶,让人难以下咽。
“这一次的差事,难为你了。”她低声说,到底还是揭露了正题。
“奴婢还是半年前那句话。”柳知恩平静似水,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徐循回道,“奴婢行事,全凭本心,并非是为了谁。奴婢若不愿意,娘娘也差使不动,既然情愿去做,那么有什么后果,奴婢自己也是情愿去承担。”
他此言此语,近乎悖逆,但徐循又哪能不明白柳知恩话中的意思?她用力吸了一口气,也是佯装着宁静,低声说,“不错,你一向都很有风骨……瓦剌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可能还不知道那人去世的事。”柳知恩说,“毕竟,他们也做好了那人回国以后行踪成谜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