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城之后,他就停住了脚步,所以杏娘也没有十分在意。
可待得马车走远,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发足狂奔了好几里路,不过,他始终没有追上马车,而且还始终和马车保持一定的距离。就好像这是一段他不忍分隔的距离,也是一段他终生不可逾越的距离。
最后,在离马车较远的山冈上,他顿首作别,目送马车远去。
满腹疑惑的杏娘远远地望着山冈上这个渺小而孤独的身影,直到另一个山冈彻底屏挡了那座山冈,那个渺小的身影才从杏娘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不过,他那个孤独的身影却不期然在杏娘的心里留下了坚定而执着的印象。
为着这第一印象,方才南星将茶壶递与她时,杏娘没有推辞。
刻下,壶上一缕茶烟轻袅,杏娘放下手中的茶匙,搓着手徐徐说道:“昨晚厨房做的糖醋熘鱼,很像当年我娘做的那个味道,让我突然有些怀念从前在家的日子。虽然临安城中不乏技艺高超的北人厨子,但南方的鲤鱼终不似黄河的鲤鱼那么肥美,所以做出来的味道,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娘子想家了?”吴希夷望着窗外的雪景道。
“家——是什么样子,我爹我娘是什么样子,我都已经记不得了。”杏娘略带着一丝惭愧的神情说道,“自打随着崔叔琼姨南渡之后,我就不大记得从前的事情了。直到昨天我再次尝到那糖醋熘鱼,我才突然发现,其实那个味道,我一直都未曾忘记,只是我一直都不敢回忆也不敢去面对而已。”
吴希夷默默地听着,直到杏娘把话说完,他才明白过来杏娘的来意。
“杏娘——”他想为自己辩解,他不是不敢。不过,杏娘没让他把话说完。
“九爷,你见过汴京下雪的样子吗?”杏娘缓步踱到窗前,望着高高的天,轻声道,“我见过。比这还要大,比这还要厚,我记得有一年下雪,我一脚踩下去,那雪竟比我人还高。”
尽管吴希夷看不到杏娘此刻的表情,但他能听得到曾经那个埋在雪里的女孩无忧无虑的欢笑声,稚子童声,和雪一样纯净。
“那样大的雪,我倒真是没见过。”吴希夷坦言道。
杏娘接着说:“我刚过来的时候,遇着田二,我跟他说了,他还不信,说今年这场雪已是他出生以来见过最大的一场雪了,城里有十几户人家屋顶都被这雪压塌了。”
“这雪来得急,下得也猛,一夕之间不知又要有多少人遭殃了。”吴希夷不无悲悯地叹息道。
“是啊。这么冷的天,那些在外面流浪的人就算不被冻死,也要被饿死了。”杏娘目视着窗外,似乎望着远山,又似乎望着更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下了一场好大的雪,有一个女孩很兴奋,活蹦乱跳地就扑进了那个雪地里,不想,那雪很厚,直没过了她的头顶,不过被雪掩埋的她没有哭,反而还咯咯地笑了起来,倒是把她的父母给吓坏了,急忙把她从雪里挖了出来。
也是在那一天,她听说了世上有些人被埋进雪里之后就再也起不来了,再也不会哭,再也不会笑,可是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冬天,她亲眼见到一个被埋进深雪里的人,他的脸上却带着一抹神秘的微笑。
自那以后,她就不大爱笑了,就好像她所有的快乐都已被那张冰冷的笑脸给没收了。
“……”
吴希夷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的背影,仿佛这样无声的长久的注视就可以看到她此刻眼眸里正在直面的东西,就可以看到她此刻内心深处不敢面对的过去;仿佛这样无声的长久的注视就可以感受到她第一次见到死人时的震惊与恐惧。
时光流逝,那些美好的、恐怖的过去,也逐渐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一步一步地向前奔跑,不敢去回忆,怕一回忆就会泪流满面,也不敢去面对,怕一旦回头就无法再向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