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纪盈脸色紫绿紫绿,只手颤着指着他,额前细汗密密铺了一层又一层。
“不若晚学,再讨教一惑:就拿去年,这昌明二十六年来说,岁入三百一十万两,加追缴税款剩余的那一千二百万两,总计去岁‘入’一千五百万两。而花销账目,黄河改道拨银二百万两、江淮治理一百一十万两,甘、陕两府春旱拨银八十万两,宁夏屯垦一百万两,边备整顿一百五十万两,再扣除军饷、两京官俸等零七杂八,合计八百多万两度支花销。按理该剩余七百万两才对,却偏偏只剩二百万两。这五百万两之差,大人可否明陈是如何造就?花哪里了?有账目嘛?若有,不若再掉群芳园,让小臣去捡?”
“你……”
“万幸啊。”少年望天短叹,表情温缓平和,“万幸这账本,让小可友人拾到了,若叫鞑虏倭寇或高丽暹罗这些附属蕃邦的细作拾走,该如何笑话我大明朝经济管家,能力还不如他等小邦!”
“你……狂言悖语狂言悖语……”纪盈浑身直颤,站立不稳,笏板清脆一声掉地上,看眼诸官和明皇,直觉头晕眼花。
“大浪淘沙,纪大人鞠躬尽瘁大半生,年至花甲,若觉耳背或心力不济,不如早点致仕林下,含贻弄孙,这多快乐啊!”
纪盈血气突涌,气到连“你”连手指竖子都不能够,直接昏厥。
气昏。
要说,少年话虽扎刀,但辞气可谓温和无双,纪盈这一昏,令他温和之下的寒气便也无限放大。
诸官被他软炮轰得,面色青白,尤数户部尚书卢尧年和左侍郎章进,尤数出列批驳他身份低贱不配作明皇东床快婿的各部司吏和言官。
太子回神,望着被禁军抬走送太医院的户部老狐狸,敖广钱袋子,大明钱袋子,失口一笑,喜上眉梢。直到回眸瞥见明皇黑沉沉脸色,才肃容正色。
大殿一时寂静。
明皇冷沉沉的声音,伴着卢尧年、章进忐忑心跳声凌空响起:“卢尧年,驸马方才所讲,数字可都精准?”
卢尧年忙忙出列跪地,章进跟跪。
卢尧年冷汗涔涔:“是……准确,准确……”
明皇:“无有夸大或虚构?”
卢尧年:“无有。”
马万群再度插话:“陛下,若非驸马爷精准道明,谁能想象这户部账本子,是一潭拎不清的黑海?”
闻言,垂头不语的少年嘴角冷冷翘起一寸弧度。他等的就是这话,尽管户部账乱人尽皆知,但不彻骨讨论番,这本烂账,还是要藏在暗夜里,黑漆皮灯一个,没人能说清。这大明朝钱袋子,本该是透明的。花的每一分,都该明账登载,受万民监督才对。
大理寺卿冯化党跟列:“是啊陛下,马大人说的很对,这户部账本子,是天下人的账本子,花多花少,总得叫大家都瞧见了瞧个明白,才能真信。不然今天被人拿一把明日被人装一兜,只能滋生**。”
丰四海跟道:“臣附议。臣以为,这户部账目,应该深入彻查了。”
明皇不说话了,他将沉默扔给了所有人。每次天子沉默,令诸官揣摩圣意之时,诸官就死静。马党一众面面相觑,不欲再进,他人更不敢冒然张口,都害怕凌空炸下一颗雷来。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沉默总没错。
沉默多神秘。
襄王爷就是活典型。
廉衡淡淡一笑,目送走软成根面条、被禁卫军抬出大殿的户部右侍郎——这位户部的实际大当家,乖静转向恨不能生啖他肉的敖广。时隔三年,若非明胤精心庇护,纵使他百伶百俐也难逃敖广翦除。敖广原以为三年来他无声无息,起初不过是初生牛犊遭人利用,是明胤攥用的小棋而已。孰料今夕一朝高中,还没去翰林院磨洋工呢,就入了大殿再挑他大相威仪。
少年毫无怯意回盯着那啖肉寝皮的眼神,也不吭声。如此对视足有半刻钟,方腼腆一笑。
这笑刺得敖广直接炸毛,胡子上天,喷声道:“你笑什么?!”
少年忙忙致歉:“真是失礼,晚生尚未学会内化情绪,这讥笑竟叫相爷捕捉,实乃惭愧。改日请相爷不吝赐教,如何练就一身‘表里不一’的本领。”
明皇黑如烟囱的脸色,被他软钉子似得话油然逗笑。王这一笑,叫原本凝滞的朝堂一下子不再死寂,除敖广外,人人松开心弦。
敖广心知明皇越制升迁廉衡,不过是为了昭显至上皇权。但他敖广征战天下,两朝命臣,岂会在意这小杂碎,由他欺侮,遂亢声道:“陛下,驸马人选,本出于诗礼世家,公主自降身段,无有不妥,但他一贱籍,无功无劳,遽然升迁,臣等不服。”
廉衡是真不愿再跟他们干缠下去,遂收了腼腆,肃容一声:“大人怕不是糊涂了,贱藉不得科考。小子童试府试、乡试会试一路走来,难不成您白日撞了鬼。”
“白日撞鬼,本相正好捉住,日头底炼化了他。”敖广瞪向他,再望向明皇道,“陛下若执意提携他入仕,老夫也不拦着。但若自此开了不用到翰林院供职便可直接晋升的风气,臣等无话可说。”
“相爷想炼化小臣,也得嘴里能吐出三昧真火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