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中悠长、破碎的道路,指引我向界外魔走去。
实在是很久没见了。
是时候结束这段拖延了二十年的恩怨债,又臭又长,半夜时候还会叫我感觉反胃的烂疮。
“那么,你来了。”他见我时说的第一句话。
这么多年过去,时间没有给界外魔的形貌留下一点点改变。
“你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没错,既定的未来本就如此,谁人手持弑神之刃,就要沾染我的血。”
“你后悔吗?”
界外魔漆黑的眼球表面闪烁着剔透明亮的光,叫人觉得镶嵌在他眼眶里的是两枚黑宝石,“你会对自己的选择后悔吗?”
“不会。”
“那么我也不会。”界外魔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边宁,”他叹气,“边宁,你是我选定的猎杀利维坦之人,而你,做的很好……更加有趣的是,你还成了弑神之人。一个轮回,从你开始,也到你结束。那么你感到愉快吗?”
“没有。”
“但我很愉快,多谢你,边宁,在那么多个平行宇宙里,我见证无数人的故事,假如他们的命运有趣,我就会适时地给他们提供一点小小帮助,而你,你是独一无二的。上一个能叫我这样开心的是科尔沃·阿塔诺,但他远不如你。他被称作帝国的屠夫,皇家护卫,护国公,而你,你被称为领袖。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你觉得我是你的作品?”
“难道不是吗?如果没有我,你的余生就是在城市底层挣扎,在三十余岁加入自由派,又在四十六岁时被联邦秘密警探枪毙。你想看看吗?你原本可怜的人生。”
“你如果不能说些有建设性的话,那么就可以准备死了。”
界外魔凝视着我,“你是否觉得孤独?”
“我挺忙的,没时间孤独。”
“无限的时间与空间,压迫着一个简单、有限的人,这是虚空会给你我带来的厄运。死亡并不能算作结束,我曾被人杀死过,但我却被虚空带到了你所在的宇宙。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必抗拒虚空,因虚空是不可阻挡的。边宁,你的使命远比带动一场社会变革更加宏大。”
他的话并没有超出我的预期。他是在指出我想法里的某种欠缺和不足:对虚空认知的不足。界外魔毕竟与虚空纠缠了漫长的岁月,他对这个神秘场域的了解是比我更多的。社会革命对一个人来说是很巨大的问题,而虚空对整个文明来说也是很巨大的问题,这之间的差别兴许还是后者更悬殊些。
他双手抱胸站在我身前,形象是凡人,本质是虚空的化身,这种反差是他常常给人神秘感的根由。
“虚空会保存每一个造访者的痕迹。你现在看到的我,不一定是最初的我。而你的死亡也绝对不是结束,你会变成下一个我,永远纠缠着你一手创造的政权,就像一片乌云。”
“那请问如何能杀掉我自己呢?”
我虚心求教,因这的确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他指了指我手中的黑刃,“就像我做的那样,将自杀的权力交给别人,他们会裁决你。”
“你的话都说完了?”
“是的,该看的都看完了,该说的也说完了。最后一句,送给你,边宁。你的人生,真的很精彩。”
我从没觉得自己的人生精彩,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在痛苦里挣扎,青年时常常厌恶自己,又常常坠入创伤性的应激狂热,到了中年,被繁重的政务压得喘不过气,背负无数人的希望,常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恐惧。
几十亿人称呼我为领袖,可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想和陶子成好好过生活。是这个资本操控的世界,抹消了我最后的一点侥幸和可怜。我不是一个天生的英雄,只是一个被逼到穷途末路的普通人。
临别时分,界外魔仔细地、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着,虚空结晶从他脚下生长,将他高高举起如一根火炬,如盗火者之骸,他双手上举,仿佛撑着天。结晶的痕迹蔓延,直到将他吞没,只留下胸膛心口处还有一个缺口,那正是可以让一柄长刃刺穿心脏的位置。
界外魔将他自杀的权力交给我了。
我也如愿以偿地将他杀死。
“再见。”他冲我眨眨眼。
当他被我刺穿的瞬间,虚空变得一片漆黑,无声的大潮将界外魔的尸体从我眼前卷走,在漫长的等待后,我瞧见远处地平线闪烁出昏黄的、脏污的光,仿佛那里坠落了一轮死去的太阳。无数死魂灵的虚影如云霭一样在地平线上翻卷,无声地,又像是在一场永恒盛宴里载歌载舞。
当时我的心头感到一片庞大的宁静。
资本世界的死去会让千百年来被压迫在泥土里的穷苦人重振精神,在人类世界的变迁或许会真实地改变虚空,正如虚空对人世间施加的影响一样。
这片无形无踪的场域如宇宙深处的乐曲,朝着无穷尽的心灵海洋发出鸣响,让那些受苦难的人与之共鸣。自界外魔现身以来,全世界有许多人都称自己在梦里感知到了一个压抑的、绝望的境地。
隔绝虚空当然是必要的工作,有革命人民的热情,什么困难也难不倒我们。用尽一切办法,不惧一切牺牲。假如我真如界外魔所言,死后变成一个妨害后世的影子,叫后辈将我的尸骨销毁罢,没什么大不了的。物质不灭,只是粉碎而已。
世上困难无穷尽,资本可怖,人心可怖,虚空可怖,但都敌不过真理,敌不过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