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面鱼贯而入一行十几个人,年龄参差不齐,好在最年轻的也有十六七岁年纪,进门后行礼落座,每一两个人身旁,便坐着一个小孩子——负责端茶倒水铺纸磨墨。
小孩子凡是普通学生,只有上午的一个时辰听讲,并不管食宿;凡是行礼当徒弟的,管食宿,上午听完了课,下午跟着大人打杂跑腿,换得听些高深话题,也偶尔能动手演练一番。年纪大的愿意拜师,王谢便不让他们听讲基础,再好的基础也不若亲身实践,是以上午都悬壶坐堂去了。
看见大人在场,风依涵才定下心来,这场面至少不会让他从《黄帝内经》开始背起。
王谢先给大家介绍了这位新生,随意指了个蒲团请徒很有眼力,立刻奉茶,王谢便开始今日讲授。他行医将近一甲子,便是随便个细微病症也能说出一大篇,今日说的是孕妇代脉与止脉分辨一事。
“……‘妊娠三月见代脉,以为常脉’,世人多云代脉‘脉来一止,止有定数,良久复来。’照本宣科,大错特错。妊娠三月一止,脉率失常,绝非平安之兆。须知五脏之脉应四时,或弦,或钩,或浮,或沉。有书云妊娠之初,脏腑精气聚于胞宫,脉形有变,会有止脉,其言谬矣,平安者不是止脉,乃是妊娠脉。气行五十营于身,周而复始。若不满五十动,便是其脉更代有异,因此代脉之‘代’意为更代,而非‘止’。《灵枢根结篇》说‘五十动而不一代者,以为常也。’也是这个意思,关于妇人妊娠医案……”
王谢兴致冲冲讲着,座下连大带小二十几个人聚精会神听着,风依涵听了半天,才明白这次讲的是纠正今人对古书上一个字眼的误解,至于别的……他大老爷们还没成家,更没有机会去摸摸孕妇的脉。嗯,一路奔波本来燥热,坐在凉爽的屋中很是舒服,香茶解渴生津,耳边不断响起不熟悉的言论,听着听着,他……睡着了。
坐在他左边的年青大夫听得入神,浑然不觉,在他右边守着的小学徒不满地撇嘴,他们家里穷苦,拜王谢为师,不仅给家里省下一个人的衣裳口粮,将来还想有个出路。愿意自己出来闯荡,哪个不是好学上进,这新来的先生到好,来了以后就睡觉,要知道王大夫很厉害的,现在不好好学,将来不仅给师傅丢脸,更丢自己的脸。
想到这里,小学徒又挺了挺身板坐得笔直,尽管他有的听不懂,但能听多少是多少,下了课再问。
王大夫的规矩是初学者每天可以问三个问题,他不藏私,不在乎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只在乎大家先把能耐学会早早出师。
风依涵尽管坐得直挺挺,但是微垂的头,合拢的双眼,平静的神色,无一不在说着“酣眠中,勿扰”,王谢也不在意,这个人不像诚心求学或者诚心找茬,本身有武功,对医术有些兴趣,倒像是过来凑热闹。
看穿着谈吐是个读书人,不过衣裳都是崭新的,那眼神里的狠辣,手上虎口茧子的厚度,以及尽管睡着,仍然保持立刻就能跳起的姿势,说明此人绝非一路在安逸环境中过来的。
罢罢罢,管他是哪里来的人,随他去罢。
王谢猜得不完全对。
风依涵确实不是诚心来求学或者找茬,可也不是纯属凑热闹。短短一觉醒来,姿势不变,尴尬抬头,堂上王谢已经讲完了,正在答疑解惑,他就在底下端详这个据说很了不得的大夫。
好奇怪,自家少主为什么会突然对遥远春城的一个大夫这么关心?甚至还走了门路,派自己来观察这个大夫?
——难道是因为医术?
这么想着,他心中一动,等到王谢发话今日授课结束,大家行礼离去后,毫不犹豫凑上前:“王先生,刚刚失礼之处,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王谢见他突然服软,心道对方确实有事,似笑非笑道:“无妨。”
“小可是个读书人……”风依涵看见王谢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禁微怒,申明,“虽然小可身有武功,不过健体强身之用。况食色性也,书中自有颜如玉,一纸折扇有何不可?本以为先生风雅,竟也是俗人一名。”
王谢只好敷衍,连连点头:“嗯,食色性也,我懂得。”这人有趣,他本想轻轻放过,孰知这人缠上来,既来之,那便安之罢。
风依涵见对方附和,这才又高兴又惋惜地道:“可惜天道不公,文章难入老父母青眼,读书人不可为五斗米折腰,然而亚圣有云‘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上有高堂,岁齿日增,思索谋生之道,俗语道‘读书十年顶半个郎中’,自诩寒窗十载,可以行医矣,却不知小可多久可以学成出师?”
王谢微笑:“学无止境,若依涵典籍俱通,只要辨识药材以及方剂,练习脉案,一般行医即无大碍。”心道刚刚讲的就是典籍勘误,你打盹很熟。
风依涵又客气两句,正好阿魏过来,他便告辞回屋。
张伯给他安排的屋子还算不错,虽说不是独门独院,而是与另外两位先生同一个院子,但房间很大,里外套间的屋子,里面休息,外头起居,家具全新,陈设简单,应用之物却也齐全。院子甚是宽敞,一角设个小厨房,中央宽阔地方种了棵枣树,设了石头桌凳,周围开出几小块地,种了绿油油的一片,有的爬着蔓,有的顶着花,不知道是纯观赏还是入药之用。
风依涵往床上一躺,扇子挡脸,琢磨要在这里住上多久。阿魏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