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八年十月,皇后林氏崩,梓宫奉安宫中。
停灵的大殿之上云板声连叩不断,王公大臣,公主,王妃,命妇都聚集在灵堂之上,痛哭哀悼之声不绝于耳。
皇上已经辍朝五日,一个人呆在建章宫中,谁也不见。
宫廷内外,甚至百姓,都感叹皇帝对皇后的感情之深,纵然皇后一族犯下不可饶恕的谋反之罪,仍然为皇后举办如此盛大的葬礼。
王婕妤跪于众人之间,垂首,默然,悲伤,心疼。
但她的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
只有她知道,这盛大的葬礼是罪恶的掩饰。
人人都称道皇上用情至深,只有她知道,被风光厚葬的皇后林氏正是被这个所谓的深情的男人一声令下,缢死的。
对于梓宫中的这个女子,王婕妤是最是了解不过——
六岁与宣和帝相识于南苑金水河畔。
十二岁入宫侍驾。
次年先皇后宁氏产后出血而死,她被册立为后。
十四岁,她被司礼监大太监苏海生缢死在椒房殿。
这一生快乐的日子就那么短短几年。
临死之际才得知,那短暂的快乐也是假的。
所有的帝王恩宠,都似飘扬的雪花,太阳一出来就消逝了。
唯一遗憾的是,她死的时候只有十四岁,连个血脉都没有留下,林氏一族,无后了。
忽然,后面一阵骚动,有宫婢低声嚷着:“太子殿下哭着找母妃呢!”
王婕妤跪在前头,这句话只是在她的脑海里飘过,并无触动,她依旧做默哀状垂着头。
直至身前被一个阴影挡住,一只粉嘟嘟的小手朝她脸上抓来,奶声奶气吐字不清地唤着:“娘亲”
王婕妤抬起头,望着眼前穿着缩小版白麻孝服,嘴角还流着口水的幼儿。
王婕妤如黑珍珠般的眸子轻轻眨着,圆润凝白的脸蛋上现出一丝茫然,随即又闪过一抹歉疚,接着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
她开口应和,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些许羞怯与生疏,“嗯,太子殿下您怎么来了?”
好想捶自己两下。
她又忘记了现在的身份。
宫婢口中那个太子的母妃就是她林
不,是她王婕妤。
她已经不是林初南了,林初南是她面前梓宫之中躺着的已经不会再呼吸的女子。
死后醒来,她发现自己还在宫里,她以为那只是一场噩梦,直至看到宫婢全部都是陌生的,听到别人唤她婕妤,她拿起铜镜,才发现自己已经转换了身体和身份。
看着自己的梓宫,为自己守灵,这种感觉很怪,她哭不出来。
尤其听到宫人所说皇上在她死后做出的情深之举,她更觉得讽刺。
最不习惯的就是,太子喊她娘亲。
生命停止在十四岁的她,生前几个月还在皇帝哥哥的怀里撒娇,被他说像个孩子呢。
不过,她知道,她应该成熟起来了。
林初南暗自定了一下心神,用手帕擦拭孟溪舟唇角的口水。
一旁的奶娘孙氏道:“真是奇了怪,从前婕妤也不抱着殿下睡的,这几日不管白天夜里,一睡醒就喊着找母妃,怎么哄都不管用,倒像是我这个奶娘做的不好似的。”
孙氏这话很是牢骚,弄的林初南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生气地嘟了一下嘴唇,想教训一下这个奶娘,没看好太子也就罢了,怎么还说的像是她这个娘亲惹得太子哭闹了?
理智及时拉住了她。
王婕妤并不是太子的生母,而是先皇后宁氏所出,宁氏死后皇上不知为何把太子交给了出身不高,没有背景,没有子嗣,没有存在感,更不得宠的良人王氏。王氏母凭子贵从良人直接升到了婕妤的位份,可谓麻雀一朝飞上枝头成了凤凰,羡煞了宫中的女子。
但王婕妤得到的也只是身份与待遇的提高,皇上并未因此而宠幸于她,就是去温室殿也是看望太子,甚少与她说话,因此奶娘便不把王婕妤放在眼里。
在灵堂之上教训奶娘绝不是王婕妤的性格做的出来的。
平静,习惯,先忍着。
林初南默默地在心里说。
“娘亲抱,抱”太子伸着小胳膊两只黑黑的眼睛里满是依赖。
林初南自然抵挡不住这么一个小可爱要抱抱,随即伸臂将太子的小身体拢在了怀里,轻声哄着,“太子不哭了。”
神奇的是,刚刚还一脸泪痕的太子破涕为笑。
孙氏又奇怪又不忿,这奶娘没法儿当了!
后面跪着的张新柔站了起来,走到林初南面前横了她一眼,转脸朝向太子的时候却换作了笑容,一根染着蔻丹的手指头往太子的脸蛋上轻戳着,“小溪舟,要不要新柔娘娘抱你呀?”
太子孟溪舟一双黑黑的瞳仁定定看着张新柔,似乎在辨认着什么。
张新柔还当太子要答应了,赶紧伸出双臂笑着迎接太子。
谁知她的手才伸出去
小家伙的嘴巴一撇,哇地哭了起来。
张新柔的笑容僵在脸上,一张俏脸红一阵白一阵,又横了林初南一眼。
同为婕妤,不,王氏原来不过一个小小的良人,凭什么就能收养太子?还一下子变成了婕妤与她平起平坐,更因为太子的缘故,在林氏的灵堂之上,跪在她的前面!
论姿色,论家世,论受宠,宁氏死后太子该是她张新柔养着才对呀!
不但太子没给她养着,皇后之位也没有给她,而是给了才入宫一年乳臭未干的林初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