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对太监这个群体内心是充满怜悯的。
怜悯不是一个好词儿。
它像一种贬义的同情,无论施予者如何善意,怜悯伪装得再好也会透露着些许嫌弃,被怜悯的人必须接受怜悯中略带嫌弃的敷衍。
怜悯别人的人是有那么点儿优越感的,因此朱翊钧尽量不在太监面前表现自己对他们的怜悯。
这也是朱翊钧不愿让太监办太多差事的原因之一。
他觉得自己的怜悯太单薄了,分不了给这许多人。
晚明的太监,尤其是万历、天启两朝,数量最为可观。
根据现代学者统计,万历朝四次共选入太监一万三千多人,天启朝选入太监七千二百人,两朝共选入太监两万多人。
这还是正式选入内廷的人数,要算上民间那些自宫而不得门路入宫的,那最终数目可能要比这个结果还要高上数倍。
朱翊钧知道太监在古代是个极其热门的职业。
末代皇帝溥仪在其自传中曾言,他按照民国政府给出的“优待条件”逊位以后,由于他仍可以暂居宫禁,在紫禁城内原封不动地保留清廷旧俗与帝王尊号。
即使民国政府已然废除了阉宦制度,内务府仍然悄悄地收用着新太监,外头仍然有自宫人士悄悄地托门路想进紫禁城当差。
当然给已经逊位的溥仪当太监的好处是有一整个紫禁城的文物可拿。
晚明的宫规虽然比已经逊国的宣统小朝廷来得严格,但司礼监和东厂的好处也是不比紫禁城的文物来得少的。
基于这一点,朱翊钧在用太监办事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点儿过意不去。
因此他不大愿意像之前的那个万历皇帝一样,派太监们去和大明的基层打交道。
在朱翊钧的观念里,让一个健全的男人自宫成为阉宦是一种非常不人道的行为。
他穿越成了皇帝,由于身体残疾而不得不靠太监伺候起居,只是一种被动的不人道。
而若是堂而皇之地使用太监办差,让太监在民间招摇过市,让大明百姓人人都对太监称羡不已,人人都对自宫当太监趋之若鹜,那就是一种主动的不人道了。
内心充满了怜悯的朱翊钧是绝不会助长这种主动不人道的行为的。
他既有的道德观念,实在是不允许他像历史上的万历皇帝一样,把自宫的阉宦当成自己的私奴来役使。
他虽然对太监有一点优越感,但到底与真正的封建帝王不同。
所以当朱翊钧说完“重重有赏”这四个字后,又不忘温声安慰道,
“天这么冷,朕还差你们去辽东办事,可是辛苦你们了。”
跪在地上的张诚蓦地一怔,顿首应道,
“为皇爷办事,奴婢们不敢言辛苦。”
朱翊钧叫起了张诚,
“外朝还有甚么事吗?”
张诚敛目道,
“还有一样。”
张诚张了张口,好像不忍一下就把口中的句子说出来似的,
“皇爷,海瑞死了。”
朱翊钧一愣,这才想起来历史上的海瑞死在了万历十五年十月十四日。
张诚又道,
“海瑞膝下无子,身后事都是佥都御史王用汲操办的。”
“奴婢听闻,王用汲当时去至海瑞的住处,见海瑞的居所破败不堪,全部家当只有一条葛布帏帐、几件一担就能挑起的破烂竹器。”
“海瑞出殡的那一日,整个南京城的百姓都自发地为他送葬,秦淮河两岸穿戴白衣白帽、洒酒祭奠挥泪送别的队伍绵延百里。”
朱翊钧默然片刻,道,
“拟旨,予海瑞祭葬,赠太子少保,谥忠介。”
张诚应下,又听卧在榻上的皇帝喃喃道,
“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当得太失败了?”
张诚一惊,忙回道,
“皇爷如何有此念?”
朱翊钧道,
“为何自古只见百姓送殓清官,却不见百姓祭奠明君?”
张诚道,
“难道尧舜禹不是明君?”
朱翊钧笑道,
“上古三世的事儿谁能说得清,百姓追念三皇五帝,不就是在对我大明不满吗?”
张诚道,
“国君和朝官总是不一样的,皇爷是明君,朝官才有好有坏。”
朱翊钧道,
“那海瑞也好得比别人太多了。”
张诚道,
“奴婢也觉得海瑞是我大明绝无仅有的好官。”
朱翊钧笑着反问道,
“那朕现在让你去做像海瑞一样的好官,你要不要做啊?”
张诚微微一笑,道,
“皇爷可饶过奴婢罢,奴婢是早没了这个福气。”
朱翊钧淡声道,
“人人都知道海瑞是好官,却无人想像海瑞一样去做这样一个好官,那海瑞这样的‘好’,好得也太没意思了。”
张诚笑道,
“这也不是皇爷的过错,海瑞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苦了,做官的都想享受荣华富贵、子孙满堂,海瑞那样的苦,实在是太不像一个官了。”
朱翊钧道,
“可有些人即使做了那享受荣华富贵、子孙满堂的官,却还是觉得在朕这儿受了委屈,朕又该怎么办呢?”
张诚道,
“那是那些人不知足,皇爷可莫要为这样的人动气。”
朱翊钧笑了笑,道,
“是么?”
张诚道,
“海瑞这样的人,我大明两百年出一个,也不算少了,要往前追溯宋元两朝,说不定还一个‘海瑞’都没出过呢。”
朱翊钧淡